第52章 衷腸

謝忘之沒來得及回復,李齊慎已經帶著她跑了起來。和先前上元節出宮的那一趟不同,這回李齊慎跑得很快,好像後邊有追兵,又像是踩在刀刃上,每一步都踏出淋漓的鮮血。

謝忘之慌慌忙忙地跟著跑,跑得呼吸急促,冷風一口口地灌進肺裏,耳邊沒挽進去的長發飄拂。她看著李齊慎,少年的神色平靜,嘴唇緊抿,那個側臉漂亮得一塌糊塗,落在她眼裏,卻讓她無端地想要落淚。

今夜大明宮裏掛滿了紅燈籠,燈光半黃半紅,落在少年和少女身上,剪出兩個金紅色的剪影。他們踩在光影之間,貼著正紅的宮墻往前,跑動時仿佛一場盛大的逃亡。

雙方之間好像有種莫名的默契,直到爬上城墻,被黑暗吞沒,謝忘之才開口說了第一句話:“從這裏看,長安城好大啊。”

上元節放夜,千秋節時卻嚴格宵禁,坊門、市門緊閉,扣著沉重的鐵鎖。這時間人們差不多都在酣睡,上月節時的天河燈海熄滅,坊間偶爾有一兩點星辰,好像被風一吹,隨時都有可能熄滅。這麽一看,偌大的長安城,居然有點寂寞。

“大嗎?”李齊慎卻沒謝忘之那樣的感慨,語氣清清淡淡無悲無喜,眼瞳裏倒映出的東西二分,一半是靛青的天幕,一半是漸漸沉入黑暗的房屋。

“不夠大嗎?”謝忘之以為他是想到了草原,抿抿嘴唇,“長生,你見過草原嗎?”

“沒見過。”

“……哦,這樣啊。”

謝忘之是隨口一問,談不上失望不失望,李齊慎卻聽出點別的意思,單手搭在女墻上,微微偏頭,看著身邊的女孩:“你是不是想問我吐谷渾的事兒?”

謝忘之一驚,呆呆地看了他一會兒,忽然松口:“你想告訴我嗎?”

這下反倒輪到李齊慎發愣,不過他只愣了一瞬,旋即露出個笑。他不笑時眉眼冷峻,像是尊冷麗的玉雕,笑起來卻明朗,活脫脫一個跌宕風流的小郎君。

“我問你呢,你想不想聽。”他屈起搭在女墻上的那只手,手背托著弧度美好的下頜,笑吟吟地看她,開口簡直有點誘哄的意思,“想聽嗎?”

眼前的少年披著滿身星月,眉眼含笑,眼瞳裏細細的碎金流轉,謝忘之差點溺進去,使勁晃了晃腦袋才沒順著踩進陷阱裏。她輕咳一聲,保持己見:“我讀的書不多,還沒學過吐谷渾的事兒。但這是你的事情,你如果想說,盡管告訴我;如果不想說,那我也不會逼你的,等將來回家,我自己找書看。”

“……傻。”李齊慎盯著謝忘之看了一會兒,驀地收回視線,撐在女墻上,遙遙地看著遠處,“我沒去過吐谷渾。”

謝忘之一愣:“我聽崔郎君說,你阿娘是吐谷渾人啊?”

“對。”李齊慎輕輕巧巧地應了一聲,“但是吐谷渾早就不存在了。”

“……啊?那靈州的……”

“吐谷渾當時分為東西兩部,東部亡於吐蕃;西部到涼州,後來反叛,又被鎮壓,再之後另提了別的姓起來。西吐谷渾的可汗一時沖動,反倒害了全王族,算上我阿娘,姓慕容的死絕了。”這事兒離他太遠,李齊慎只覺得可汗沒腦子,面上風輕雲淡,“算起來,我阿娘是最後的王女,與其說是求和的獻禮,不如說更像是個戰利品。”

謝忘之一噎,刹那間明了為什麽宮裏宮外敢暗搓搓地以“鮮卑雜種”這樣的詞侮辱李齊慎,又為什麽李承儆如此不喜歡他。

因為他不是個伴隨父母宗親期待而生的孩子。

於他阿娘而言,他更像是亡國滅族的屈辱證明;於其他人而言,他不過是皇帝一時興起弄出的意外。

“……長生。”謝忘之吞咽一下,沉默良久,終究只吐出這麽兩個字。

李齊慎卻像是毫無知覺,接著往下說:“我阿娘被困在宮裏,其實只受寵了幾個月罷了,之後的日子都不太好過。到我八歲的時候,我阿娘沒了。”

“……這樣啊。”謝忘之猜測,“她……是生病嗎?”

“不是。”李齊慎說,“當時長安城裏有時疫,宮裏也染了。崔皇後身子一向不好,染病後纏綿病榻,沒能起來,我阿耶卻趁著這機會,盛寵梁、柳兩位美人。”

“我倒是沒染上時疫,後來太醫署差人來看,說我染的是風寒,吃了幾天藥就好了。但我阿娘不知道,我記得那幾天接連暴雨,我燒得昏昏沉沉,眼睛都睜不開,我阿娘怕我活生生燒死,就冒著大雨,跑去找我阿耶。”

謝忘之沉默一下:“陛下在哪兒?”

“在柳美人殿裏。”李齊慎露出點譏誚的笑,旋即恢復正常,指尖漫不經心地在女墻上點了點,“柳美人生性嬌蠻,又恃寵而驕,直說我阿娘擾她清凈。”

說到這裏,他有個微妙的停頓,謝忘之直覺不妙:“然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