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解困

含元殿前的這方天地,大概是最能感受到皇家威儀的一處地方。尤其在夜晚,殿前偌大的廣場上空曠無人,唯有侍衛幾步一個地夜色下林立,如同一尊尊古老的雕像沉默地駐守在這裏。

夏雲姒在檐下靜等片刻,余光掃見那抹玄色漸漸離近,便回過頭,盈盈一福:“姐夫。”

“免了。”他一扶,大步流星地繼續前行。她又看一眼,才注意到他身邊一個宮人也沒有,連樊應德也不在。

是因為要去看姐姐,覺得一家人過年沒有外人更自在?

有那麽一瞬,她幾乎要被他的這種深情安排打動了。

今晚一切的熱鬧都聚在了含元殿中,宮道比平日更安寂了些。夏雲姒跟著他亦步亦趨地走著,偶爾遇上一個兩個宮人,因二人都沒提宮燈,往往要離得很近時才能辨出他是誰,慌忙伏地見禮;也有些眼神不好的直至與他經過都沒全然沒認出他,就那麽走過去了,他也無所謂,仍自己走自己的。

這樣的情景,總讓夏雲姒心中有些復雜。

她何嘗不知,但凡拋開男女之事不提,他都還算個好人。政治清明、禮賢下士,待太後太妃們都孝順,宮人們私下裏更都說他待下不錯。這樣一位君主若落在史書裏,應當也是美譽比惡名更多。

可他偏偏那樣辜負了姐姐。

這世上心懷天下的人很多,夏雲姒卻不是其中一個。她的心就那麽一丁點兒大,只能牢牢記得待她好的人,只能把他們欠她的都清算清楚,顧不上其他。

兩個人各自靜默了一路,她猜不到他究竟在想什麽,但大約該是些與姐姐間的美好過往吧。

斷斷續續竄上去的煙花不時地在天穹上綻放,轉瞬即逝,周圍旋又一片漆黑安寂。這樣留不住的美,與那些只能抱憾追憶的曾經多像。

緩緩而行,過了約一刻的工夫,便到了椒房宮。

這裏原叫長秋宮,唯主殿叫椒房殿而已,現在稱為椒房宮,也是他為佳惠皇後改的。

當時他剛承繼大統,非要在皇後冊封儀後再為她補一次昏禮。

其實二人當時成婚是明媒正娶,昏禮本就萬眾矚目,並不存在什麽補不補一說,可他覺得帝後的昏禮更為隆重,非補不可。

夏雲姒記得,姐姐當時再三拒絕,不願這樣興師動眾,但心裏總歸還是甜的。

後來姐姐終於勸動了他,沒有再大辦一次昏禮,只是小修一番長秋宮,以此一表他對她的重視。

他在戶部呈上修葺事宜的折子後便加了一條:闔宮椒墻。

長秋宮的主殿叫椒房殿原有典故,是將花椒混入泥中塗墻而來。這樣一來芳香可縈繞數年,二來花椒多子,也是吉祥象征。自古椒房殿都是這樣修的,其中便又多了一條帝後和美的寓意,他提出這樣的想法,想來最重視的該是最後一條。

於是長秋宮便就這樣將每一面墻都刷成了椒墻,自此就成了椒房宮。

誰知這滿宮的椒墻既沒讓姐姐多麽多子,也沒讓帝後白頭到老。墻泥之中的淺淡芳香尚未散盡,椒房宮的主人已先一步逝去。

佳惠皇後去世後,椒房殿就一直空著。宮門落了重重的銅鎖,但每十日有宮人進去悉心打掃一遍,各處都保留著昔日的樣子。

聖駕忽至,門口的宦官匆忙行了大禮,而後將鎖打開。朱紅的宮門吱呀一聲,恰有起了一陣寒風,嗚咽著刮過宮墻。

這樣的聲音回蕩在宮道間,顯得出離寂寞。

夏雲姒定一定息,與他一並邁過院門。

門內的院落空著,正殿靜靜地立在幾丈外,他們一步步走過去,他推開門,走進漆黑的殿中。

佳惠皇後的靈位就在正殿旁的臥房裏,他徑直走進去,輕車熟路地從多寶架上摸出火折子,點亮房中燈火。

他對這裏的一切是真的很熟悉。

那份感情,至少曾經是真的。

站在靈位前深吸一口氣,他怔怔抿笑:“阿妁。”

夏雲姒在側後半步遠的地方靜靜看著他,他神色迷離:“今天過年,我和四妹妹一起來看看你。”

窗外的風聲仍在嗚咽著,像哭聲。

在她聽來,是不甘的哭聲。

“她聽你的話進宮了。”他苦笑一聲,“時時都記掛著你。”

夏雲姒也望著靈位,心中有千言萬語在靜靜地念著,只是沒有一句能說得出口。

姐姐,我進宮來了。

你臨去前的每一句話我都記得。

貴妃已逝,你該是已經見過她了吧?

如果沒見到也好,那說明你在天上過好日子,她在十八重地獄深淵裏。

下一個是昭妃。

寧沅很好,聰明伶俐,我會守護他好好長大的。

我也很好,你不必擔心我。

這條路是我自己選的,你不欠我,更沒有對不住我。

只是現在又沒有人疼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