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戴庭安這個名字,京城裏無人不知。

他是靖遠侯府的養子,兩歲時生父戰死沙場,被膝下無子的戴毅收養並寫入宗譜,取庭宇安泰之意。

此後的十多年裏戴庭安都養在軍中,由戴毅親自教導兵法騎射,九歲入了斥候營,十三歲就能帶人上陣殺敵,立過不少功勞,父子勠力,勇武過人。

直到三年前北邊敵軍犯境,戴毅拼死退敵。

那一仗打得很慘烈,朝廷派去的主將是個紙上談兵的慫包,貽誤戰機又調錯了兵,致使戴毅困守孤城,孤立無援,以八百兵力對抗敵方萬余主力大軍。

等戴庭安帶十余名親軍趕到,拼死殺退殘軍,淌過死人堆登上城樓時,戴毅渾身是血,仍站在城墻上手扶重劍,屹立不倒。

八百守城兵士人中,僅三四人尚有氣息。

據說當時戴庭安父子渾身浴血地站在城頭,皆如修羅。

消息傳回京城,舉朝震驚。

元和帝聞訊大怒,在敵兵敗退後殺了慫包主將。隨後靖遠侯爺上書陳情,請旨調戴庭安回京侍奉膝下,元和帝當即應允,追封戴毅忠武將軍之號,由戴庭安襲了封號,位同四品。

那一年,戴庭安才十六歲。

看出戴毅死得蹊蹺,回京後的勇武小將漸漸收斂鋒芒,在刑部謀了個差事,再也不問軍中之事。只是沙場征伐、浴血而生的狠辣手段仍在,長得風姿威俊,軒如朝霞,真觸動陰鷙冷厲的脾氣,談笑間殺人亦面不改色。

因戴毅戰功赫赫,枉死沙場,元和帝對他也頗容忍。

是以京中權貴高官多半不敢招惹他。

青姈從前也感嘆虎落平陽,壯志消磨,直到死後才知道,戴庭安這散漫不驚、清冷淡漠的外表下,暗藏著怎樣的雷霆鐵腕,那分明是潛龍在淵,暗聚驚濤駭浪!

……

此刻青姈站在客棧門口,初冬傍晚的風清寒凜冽。

這是她此生頭一次見到戴庭安。

他還沒重傷將死,不是病中的虛弱蒼白、動怒時的陰鷙冷厲,相反,他精神奕奕如朝霞瑰秀,輪廓刀削般俊朗,有沙場悍將挺拔傲然的身姿,亦有侯府公子懶散清冷的姿態。

他仍是蟄伏在京城,不顯山不露水,卻也令人不敢直攖其鋒的戴庭安。

青姈看著他,無數畫面劃過腦海。

是他病中孱弱淡漠,是他談笑間殺人濺血,是他眉目陰沉地審視她,冷著臉分給她蜜餞,是給她休書的那一夜,慣常清冷的男人一反常態,突然將她壓在身下,胸膛滾燙眸色深濃。

畫面的最後是三十歲的他奪回帝位,卻在身陷泥潭時失去至親,落得孤家寡人。

而此刻,兩人都還好好的。

青姈眼睫顫了顫,察覺戴庭安的視線往這邊掃過來時,趕緊垂眸。

心緒翻湧之際,她怕泄露不該流露的心思。

戴庭安的目光卻在她身上稍稍駐留。

少女生得很漂亮,黛眉之下那雙桃花眼黑白分明,眼珠跟墨玉磨出的棋子似的,清澈而不失妖嬈,即使不施脂粉,不飾釵簪,亦有婉轉韻味。身上穿得雖素凈,卻如荒原裏綻放的花枝,裊裊婷婷。

暮色蕭寒,她往那兒盈盈一站,便平白添了幾分春意。

在他看過去時,她默默地低下頭,掀簾先進了裏面。

繡著福字的厚簾落下,戴庭安看到她的耳廓和低矮領口露出的脖頸,被寒風吹得微微泛紅,香雪般柔軟細膩,襯以垂首時曼妙柔婉的姿態,像是名家粉彩描摹。

……

這客棧仍在京畿地界,占地頗寬敞,修得也齊整。幾棟小閣樓以木梯相接,矗立在官道旁的峻壁巍墻裏,中間雜植花木,飾以湖石,這時節草枯木凋,只剩槐樹老柏還剩點泛白的殘葉,隨晚風輕搖。

青姈顛簸了一日,趁空沐浴。

溫熱的湯裏摻了香料,驅散滿身疲累,出來後擦凈水珠,青姈一絲不苟地抹了香膏。

這些事從前都是丫鬟做的,家裏出事仆婦丫鬟都成了官奴,伺候她的秋白冬青也走了,只剩個徐嬤嬤得顧藏舟照拂,留在身邊。白氏愛翻人的東西,她的被取走幾回便沒再添置,日常用的都是次品。

沒想到竇姨媽竟另買了上等香膏帶著。

青姈想著心事抹勻香膏,穿好衣裳出去,竇姨媽已就近買了些蜜餞和烤紅薯回來當零嘴。

客房的角落裏籠著兩個火盆,倒是很暖和。

青姈坐在桌邊擦幹頭發,跟竇姨媽圍在桌邊,拿勺子挖紅薯吃,不免提起過世的母親。

那時候家裏過得寬裕富足,綾羅綢緞、珠玉釵簪之外,廚子的手藝也極好,常引得馮家母女和竇姨媽來串門。那般美味佳肴伺候著,母親還是會時常讓人買紅薯回來,或烤或蒸,或拿來煮粥,或做成紅薯餅和紅薯丸子,怎麽吃都是高興的。

如今重溫那味道,難免念及舊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