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白鶴(上)

午膳之後,公子回房小憩,我與管事說身體不適,要出去找個郎中看看,告了假,從後門離開了桓府。

我疑心秦王不會這麽輕易放過此事,特別留意了一下身後。

桓府在城西貴胄聚集的闔閭門外,一向無多少閑人,道路靜謐。我繞了幾個路口,確定無人跟梢,放下心來,徑自往雒陽大市而去。

大市是雒陽最熱鬧的去處,無論油鹽百事還是異域奇珍,皆可在此處尋得。且不似淮南,須到集日才有商販市集,這裏每日都開市,新鮮玩意源源不斷,剛到雒陽之時,讓我很是著迷。

大市的街口,有許多擺攤雜耍的人,不少行人駐足圍觀,不時跟著喝彩叫好,將街口堵得水泄不通。

我並不走進去,挨著街口轉而一邊,走進了慈孝裏。

此地不在大市裏,卻也並不安靜。許多商家的貨棧設在此處,還有許多屋舍和客棧,專供來雒陽的遊商或旅人租住,甚為混雜。

這幾日將要入秋,吹了北風,太陽不大,也有些涼爽。我在慈孝裏坑坑窪窪的路上走了幾丈,沒多久,就望見了前方那棵禿了一半的老柳樹頭。

我掏出那張寫著讖言的紙,青玄抄得工整,從頭行頭字,斜線往下,赫然可見“慈孝裏柳樹頭”。

心中嘆氣,這般顯眼的藏頭詩,有經驗的人一看便會知曉。過了這許多年,他還是這般全無心機……

柳樹頭是慈孝裏最有名地界,因為許多去大市雜耍賣藝的戲班聚集在此處。除了舞刀弄棒的,疊人吐火的,還有小童最愛看的耍猴逗鳥藝人,柵欄裏關著各色禽獸,遠遠便聞到一股騷臭的味道。

柳樹頭邊上,有一間茶水鋪,我走過去,跟店主人拱拱手,道,“店家,借問一聲,此處的戲班,可有舞鶴的?”

“玩鶴?”店主人打量我一眼,笑笑,“有好幾個,不知小郎君府上要尋怎樣的?”

我說:“我家主人看過好些,尋常套路早膩了,不知可有新來的?”

“新來的?有!”店主人笑眯眯,“只是行有行規,小郎君想必知曉……”

“尋舞鶴的麽?我家就是!”

這時,一個聲音插進來,我轉頭看去,只見是個高個子的青年,生得濃眉大眼,甚是精神。

店主人拉下臉。

不待他開口,青年拉著我就往別處走:“郎君隨我來,要什麽樣的鶴舞都有,我給你看!”

他腳步甚快,未多時,拐進巷子裏,將店主人的咒罵聲甩得遠遠。

待終於停下的時候,他看著我,神色高興又激動,“霓生,我就知你會來!”說著,他眼圈一紅,竟似要哽咽起來。

我雖氣他還是這樣鹵莽,但此時看著他,也沒有了脾氣。我怕他果真會哭出來,忙拍拍他的肩頭,像從前一樣安慰道,“好了,阿麟,好了……”

曹麟,是祖父的護衛曹叔的兒子,也是我從小到大的玩伴。

祖父走南闖北,自然難免遇到些危險的事。不過雲氏乃雜家集大成者,祖傳的本事裏,除了外人所知的謀略奇術,旁門左道,還自有一套武藝。其中內涵也甚雜,從防身格鬥之技到潛行窺私偷雞摸狗無所不包。祖父自幼研習,頗為精進,我曾見過他一人對陣幾個壯漢毫發無傷。

我身上的本事,亦是祖父所授。他說雲氏的技藝本是傳男不傳女,但他的兒孫裏只剩下我一人,也只好教我。且女子比男子易受欺負,須得悍一些才好自保。我雖不知曉為何有祖父在還要自保,但覺得習武有意思得很,甚是著迷,各類本事皆學得利落。

不過祖父告誡過我,這些功夫自己知曉就好,不可隨便示人。雲氏乃是以學問見長,武藝與其他的旁門左道一般,不過輔佐,不足為外人道。用他的話說,雲氏子弟若是遇到腦子都對付不了的事,那麽定然是時運到頭了,掙紮也無用。

所以,他年輕時一向獨來獨往,從不必護衛。

直到他遇到曹叔。

曹叔名賢,據說原是個幹江洋勾當的。一次,他被人黑吃黑重傷,扔在江裏,祖父剛好路過,將他救起。祖父通曉醫術,當年周遊天下,除了問蔔作讖之外,他也時常為人看病,內外兼修,技藝高超。祖父給曹叔療傷,將他從黃泉路上拉了回來。痊愈之後,曹叔死纏爛打不走,甘願為仆,執意要留在祖父身邊。

祖父被他纏得無法,剛好又覺得自己身邊無人挑擔做飯倒水打雜甚為不便,便勉為其難,將曹叔收了下來。

在我的記憶裏,曹叔白白凈凈,總是一派斯文。然而做事勤快,一絲不苟,打起架來也頗為厲害。遇到尋常小賊,他一人足以對付,不須祖父出手。

我記得我第一次殺人,是在吳地的山間。那夥山賊來得太多,連祖父也沒法安然旁觀,只得出手。他要我好好呆在馬車上,不可出去,但一個山賊想來擄我。我拿著匕首,一個翻身就刺進了他的脖子。我至今記得腥熱的鮮血噴在臉上時的感覺,那人瞪著眼睛,在地上掙紮到死也沒有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