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3/10頁)

沈青禾一回身,電車站的小警察杵在她面前。

菜販埋頭數著零錢,哪壺不開提哪壺地揭穿她:“小姐你可真會過日子。像你這年紀,願意來趕早市搶便宜菜的可不多。省下來的錢又夠買一天的菜了吧?”

顧耀東汗流滿面地看著她籃子裏的青菜,確實很水靈。青菜滴著水,他也滴著水,他忽然覺得自己就是棵菜。

遠處,海關大樓的鐘聲傳來。八點了。

顧耀東看了這女騙子片刻,最終什麽也沒說,轉身跑掉了。

“臉怎麽這麽紅?發燒了?”那個剛剛在米店門口掛牌子的中年男人,此刻正和沈青禾坐在密室裏。

沈青禾已經匯報完了所有工作,但她的臉依然火燒火燎。“沒有,路上走得熱了。”她回答得有些勉強。

“哦。快到夏天了,是該熱起來了。”董建專心致志地翻看從中藥包裏取出的那些證件。作為中共上海地下警委書記,他既是這間米店的老板,也是沈青禾的上線。

沈青禾重新包好中藥,絲毫看不出裏面少了東西,然後又用袋子裝了些米準備帶走。這是規矩,來米店一趟,空手出去多少會惹人疑心。她做這些事時井井有條,只是那個小警察的眼神始終揮之不去。

“老董,白樺說警局新人今天幾點報到?”

“八點。”董建擡頭看了看沈青禾,有些奇怪:“怎麽了?”

沈青禾沒說話,這些細碎瑣事就沒必要匯報了。只不過,如果下次再在北京東路的電車站遇到,應該跟他道個歉,也許還應該送他一些最近跑單幫搞到的暢銷貨,罐頭或者肥皂。

很久以後沈青禾才意識到,在這個初夏的早晨,她親手推倒了一個人的命運多米諾骨牌。

十九世紀五十年代的上海,還是一個三界四方,華洋混居的城市。工部局用職業化的外籍警務機構“巡捕房”代替了民間更夫,並且建造了公共租界內的第一所捕房——中央捕房,這便是中國領土上最早的近代警察機構。到一九三一年,工部局又購得福州路185號(當時的124號)地塊,在此籌建新的中央捕房,一直留存了下來。

抗戰勝利後,國民政府派員接收了偽上海市警察局,合並了公共租界警務處、萬國商團、火政處等八個機構,成立了上海市警察局,局址仍設在福州路185號。這便是顧耀東今天要去報到的地方。

局內共四幢高樓,北面一幢面朝福州路,共九層,內設電梯,主要為辦公所在。其余三幢樓內,各設有餐廳、澡堂、警員宿舍以及禮堂等生活設施。

顧耀東沖到警局的時候,新人入職大會已經接近尾聲。

警衛不客氣地把他攔在了禮堂門口:“這都幾點了?局長有令,凡是遲到者一律不許入內。”

禮堂大門緊閉,顧耀東盯著門,喘著粗氣,不知所措。門裏不斷傳出熱血沸騰的掌聲,門外卻寂靜得像是被遺忘的世界。他不自覺地又靠近了一些,想著站在警衛身邊至少不會出錯。

“邊兒上去!”

顧耀東一個人默默去了角落。沒人看著,他依然站得筆直。警衛瞄了兩眼,只覺得這新人傻氣逼人。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禮堂的門終於開了。新警員們一個個神采飛揚地擁出來。

顧耀東趕緊迎上去:“請問……”話還沒說出口,他就被人流擠開了。

好不容易等到所有人離開,他才走進空蕩蕩的禮堂。地上散落著廢紙。在講台旁的地上,顧耀東看到了自己那份被人踩過幾腳的人事档案。他撿起來,看到在任職部門一欄寫著“刑警一處”。

刑一處裏沒有一個閑人,換句話說,就是沒人搭理一個新人。顧耀東在門邊杵了很久,只有在擋了路時,才會被人注意到。

藍棠皮鞋被踩了好幾個大腳印子。顧耀東心疼地用手擦幹凈,然後硬著頭皮進了刑一處。

偌大的辦公室裏鬧哄哄的,做筆錄的,拍桌子踢板凳恐嚇犯人的,各種聲音此起彼伏。顧耀東打算先找個不擋路的地方待著,剛在角落找到張空椅子,屁股才坐一半,一名警員就抱著東西過來要放在椅子上。

“讓開讓開!”

他趕緊讓座,戰戰兢兢地問道:“請問,我來報到……”

“沒空!”

顧耀東第一次體會到,什麽叫站著多余坐著也多余。

就在這時,刑一處處長王科達帶著隊長楊奎和幾名警員進來了。顧耀東誰也不認識,聽見有人喊“處長”,這才反應過來。

“報告,我是新來的警員。”

顧耀東把被踩得皺巴巴的材料整理好,遞到王科達面前:“這是我的档案。”

王科達沒有伸手去接,臉上看不出喜怒。顧耀東站在那裏仿佛空氣。他以為找錯了人,手僵在半空中,不知該不該收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