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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人總算在飯桌前坐了下來。顧耀東捧著碗狼吞虎咽,忽然覺得腳邊有什麽東西。他把埋在碗裏的臉伸出來一看,是父親蹲在腳邊,輕輕將那雙藍棠皮鞋放到地上。

“試試。”

顧耀東鼻子有點酸,生怕被看見,趕緊把腳伸進鞋子,不大不小,剛好合適。

“爸,我是新人,穿這個會不會太招搖了?”

“男人蹩腳就蹩在腳上,鞋子是一定要講派頭的。穿這雙鞋往新人裏一站,人家不高看你都不行。”

顧悅西往嘴裏塞著油條,翻著白眼:“爸,那是市警察局,裏面都是什麽人?誰眼瞎了會高看他。”

耀東母親:“憑什麽不?你弟弟,東吳大學法學院第一名,比他讀書厲害的,全長得歪瓜裂棗;比他模樣好的,腦子全一鍋粥。”耀東母親和她男人顧邦才不一樣,她誇兒子的時候從來不需要任何鋪墊,更不留任何余地。

顧邦才:“我們呢,確實是條件好,但做人還是要謙遜一點,不然容易惹人眼紅。”

顧耀東頻頻點頭。顧邦才說得特別認真,他聽得也特別認真,仿佛這真的是一個即將橫在他面前的嚴肅問題。

從福安弄出來,是車水馬龍的北京東路。路口一隊警察設了關卡,正在抽查行人證件,但凡有隨身物品的,都要開包檢查。這已經是近半年來的常態了。

電車站已經有十多個人排隊,排頭蹲在地上窸窸窣窣擦皮鞋的人,正是顧耀東。時間還早,從這裏坐電車到警局不會超過半個小時,就算司機開得優哉一點,也能提前到。他越想越踏實,嗤嗤笑著,腳上那雙皮鞋越發閃耀起來。

就在這時,顧耀東余光瞥見隊伍末尾有個東西晃來晃去。是個中藥包。再循著往上望去,一個白凈清瘦的年輕女人站在隊伍最後,看上去臉色不太好。

顧耀東走到她面前,問道:“小姐,你不舒服?”

“什麽?”女人愣了一下。

顧耀東指了指她手裏的藥包:“我看你拎著藥,臉色也不太好,需要幫忙嗎?”

“不用了,謝謝。”

顧耀東“哦”了一聲,很幹脆地扭頭就走了。那個站在隊伍末尾的女人偷偷看了他幾眼,神色裏帶著警惕。

電車靠站了,就在此時,幾名警察從街對面的車站走來。

顧耀東興沖沖地上了車。今天坐車的人格外多,排在前面的幾個人剛擠上車,就已經滿員了。

司機大喊著:“載不下了!等下一輛吧!”眼看要關車門,那個拎藥包的女人忽然擠到車門外喊著:“警官?警官?”

顧耀東從車上人堆裏擠出個腦袋來:“你叫我?”

“我趕著去看一個病人,給他送藥,也不知道下一班車什麽時候來。能不能麻煩你……”

顧耀東看手表:“可我要去警局報到,時間已經……”他看著那個女人一臉焦急,最後還是跳下了車。

“上車吧。”

電車離開時,幾名警察也到了。

望著車窗外越來越遠的車站,女人長長地松了口氣。她穿著一襲旗袍,拎著菜籃子和一包中藥,看起來和街上那些一大早去趕早市的女人沒什麽不同。其實這是她擔任地下警委交通員的第四年。從嘉興路巡捕房建起警察系統內的第一個中共地下支部,到現在整整十五年時間,中共上海警察工作委員會已經從當初兩三個人的小支部,發展到了現在的十一個支部,一百多人。他們滲透在包括警察總局、各個分局以及監獄在內的各個要害部門,像一個個隱秘在巨大機器內的齒輪,在需要的時候,他們便會嚙合,啟動,共同運作成某件事情。而她,沈青禾,也是其中之一。

盡管沈青禾有合法的公開身份——一個只身在上海跑單幫的小販,但她的中藥包裏除了中藥,底部還藏著幾份足以讓她被立刻逮捕的證件。

繁華的商業大街上,到處掛著蔣介石的巨幅畫像以及“大上海計劃”的宣傳語,人人都相信和平真的到來了。然而從年初開始,警察局就多了一項見不得光的任務——借登記戶籍之名行搜捕地下黨之實。幾名同志連續暴露。沈青禾藏在中藥包裏的新證件就是給他們準備的。這關系到一群人的性命。迫於無奈,她只能出此下策,騙了那個小警察。好在用不了多長時間,下一班電車就會到北京東路,他應該可以順利去報到。

然而,下一班車並沒有很快就來。

顧耀東背著挎包狂奔在大街小巷,生硬的皮鞋底啪啪啪地拍在地上,恨不得下一秒就散架。只要再穿過兩條大街和一個菜場,警局就不遠了。

此時的沈青禾正在菜場挑挑揀揀。不遠處,有一間鴻豐米店。她一邊煞有介事地討價還價,一邊觀察米店情況。片刻後,一個中年男人在米店外掛上了“新米到貨”的牌子,意味著聯絡點鴻豐米店一切正常,允許接頭。米店周圍也一切正常,沒有眼線,沒有探子,沒有形跡可疑的人,這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