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寡婦死

仿佛隔著一層水膜,朦朧聽到惡毒的辱罵。

“沒有你這個掃把星,我就不會被趕出醫院,壓根不用回到這個破爛村子!”

“養你還不如養條狗,至少它還會搖尾巴!”

“他們說的沒錯,你是天生的怪物,竟然長這樣的眼睛!轉過去,別讓我看到那玩意兒,不然我就拿榔頭打死你,筷子戳爛你的眼睛!”

阿汀朦朧醒來,聽到藤條劃空的‘嗖嗖’聲。

“過來,過來。”墻壁另外一面的大喊大叫,突然又變為輕柔的嗓音:“我講故事給你聽。”

“知道眼睛作孽的人怎樣嗎?”

“我們用開水燙過的針,挖出他的眼睛。嘴巴作了孽,就把他的舌頭切成一小塊一小塊。你為什麽不說話?為什麽要作這麽多的孽?”

“別用你那雙惡心巴拉的眼睛看我!”

歇斯底裏來得突然,去得突然。

女人換上清晰、冷靜的語氣,發音非常標準地說:“你想說什麽?問我憑什麽這樣對你?我是你媽,我懷胎十月生得你這小畜生。但我這十多年都在後悔,怎麽沒把你給弄死?誰教你緊緊扒著我的肚皮的?把你丟在火車站的時候,又是誰教你抓著我的手指頭不放?”

伴隨著拳打腳踢的動靜,外屋的林雪春沒好氣地大罵:“死王八羔子,你他娘的再嚷嚷兩句,老娘扒了你的皮!!”

如此洪亮有力的大嗓門,幾乎要震碎屋頂的瓦片。

隔壁的女人終於靜了一刻,低低的嗚咽聲若有似無。

阿汀完全清醒過來,掀開薄被穿上拖鞋,走出房門便被叫住:“你幹嘛去?”

“上廁所。”

“房裏不是有夜壺麽?”

阿汀很少撒謊,咽喉正在努力醞釀謊言,宋於秋忽然沉默地起身,披上一件短袖的麻布襯衣。

林雪春見狀便閉上眼睛,發一句牢騷:“死寡婦,明早看我不找她算賬。”

樓梯吱呀吱呀,宋於秋先走下去,阿汀隔著不長不短的距離,小心地跟在身後。

取下大門的門閂,宋於秋雙手插在褲衩兜裏,止步於共用廁所邊。

阿汀不是真的想上廁所,但也說不清自己想要幹什麽。她在裏頭站了一會兒,又出來,發現隔壁屋子的門微微開著。

“狼心狗肺的玩意兒,我辛辛苦苦,就生了你這麽個白眼狼轉世的妖怪!當初都把你扔河裏了,怎麽就淹不死你這個禍害?!”

新一輪哭天搶地開始了。

嘶啞絕望的斥責,斑駁墻壁上晃動的黑影。越是走近,越能聞到一股徹底腐爛的味道。

猶如古老的樹木轟然倒下,根莖盡斷,臭味撲面而來。

阿汀不自覺往那邊走,稚嫩的肩膀卻被身後的人拿捏住。

她回頭,擡起烏黑的眼睛望著他。

深深的注視裏帶有孩子氣的迷茫,在問:為什麽抓我呢?

眼眸深處,依稀還有點期盼。

宋於秋幹裂的唇畔動了動,低低地吐出兩個字:“進去。”

冷硬又快速地把阿汀推進家門,他也走進去,插上門閂,將一切阻隔到外頭。

阿汀被迫回到木板床上,拉起窗邊擋光的粗布,發現外面好黑。

月亮被烏雲遮蓋,星星盡數黯淡。

這也是個徹底腐爛的夜晚。

抱著腿,下巴埋在雙膝中,眼皮一上一下,兩排睫毛相觸又分。

她聽了很久很久,始終沒有聽到少年的丁點聲音。

連悶哼都沒有。

而外屋裏的宋於秋,胸膛內的心臟泛起苦澀。

薄被之下,他細細摩挲著自己只剩一小截的小指頭,往事重重襲上心頭。最終垂蓋上眼皮,藏住滄桑的眼珠。

日暮村漸漸歸於平靜,直到清晨四點的微光降臨,村支書家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尖叫聲。

寡婦死了。

除了被追債,阿汀第一次瞧見這麽多人。

男女老少聚集在不大的庭院之中,手指頭指來指去,嘴巴開開合合,吐出各式各樣的話來。

“肯定和村支書有那麽點齷齪事,不然這麽多人家,幹啥偏要死在他家門前?”

“吊死的?”

“可不是。”中年婦女擠擠眼睛,表情既嫌惡又興奮,“我都瞧見了,一頭黑黑白白的頭發放下來,差不多到腳腕。穿著大紅裙子,腦袋吊在素白的長布條裏。兩腳還套著她姥姥留下來的紅繡鞋……”

“說得我青天白日打哆嗦。”

身旁的女人連忙扇扇手,打斷:“支書他媳婦兒沒事吧?”

“這能沒事?換你你能沒事不?可不得嚇掉半條命!”

再次強調:“我都親眼瞧見了,支書他媳婦兒端著木盆出來的,擡頭對上阿香的臉,整張臉一下全白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抹著眼淚大叫自家男人。河邊那個風吹過來,膝蓋被阿香的腳尖碰到,當場兩眼一翻,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