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娘倆

林雪春側坐在門前,橫眉冷對著一桌子好菜,冷不防地發難:“腦瓜兒不疼了?”

阿汀剝了一半的紅薯,手停下來,清澈的眼眸望著她。

“只有一點疼。”

“還存著心思想吃肉?”

“不想。”

“想進城?”

“不想的。”

林雪春拿起桌角的語文書,胡亂地翻幾頁。

年少做幺妹那個當兒,她的功課數一數二。但這本書裏識得的大字寥寥,刹那間有點兒恍惚,究竟是她不認字,還是字不認她了?

也罷。

許是命不認她,天上的如來佛不認她的。

慎重地放下課本,林雪春語氣加重:“趁你爸不在,咱們娘倆敞著大門說白話。你心裏頭還有什麽小算盤,別再藏著掖著,說出來叫我聽聽。”

阿汀察覺到字裏行間的懷疑,放下紅薯,很多措辭在腦袋裏小心地組合。

“快說話,別和你爸似的粘著嘴皮!”

小小的一段沉默,林雪春突然來的火氣,拍桌而起:“不說拉倒!”她拿後背對著阿汀,身形走樣,口中罵罵咧咧。

“我不用去看病,也不要住在城裏的親戚。”

“我會爭氣的。”

阿汀說話的方式比旁人慢,一字一字細細地咬著,既清晰又堅定:“我會把身體養好,考上好高中,不給旁人看笑話的。”

林雪春狠狠地一愣,迅速明白,她昨天夜裏的一番肺腑之言,那樣的窩囊的樣子被瞧見了。做閨女的阿汀一夜長大,與她當年的經歷是如出一轍的。

阿汀。

她那嬌慣壞了的女兒阿汀。

林雪春無聲抹了一把臉,回頭還是兇的:“會考多少分來的?”

阿汀看過帆布包裏的試卷,老實回答:“四百分。”

“宋婷婷考得五百六十分,她媽屁股都翹上天了,扭胳膊扭臉蛋的到處擺弄,照樣不敢提中考的事。”

“什麽是好高中?縣城重點高中才叫好,我這做親媽的都不敢想,虧你敢說。”

林雪春拿手指戳一下阿汀的腦袋:“小雞崽子瞎撲騰,飛不了半米高,再摔個滿頭包。”

她說話恨有意思,隱隱藏著一種泥土味道的詩意。阿汀彎著眉眼笑,又被不輕不重地戳一下:“笑笑笑,光知道傻笑。後天就是中考,考不好看我怎麽抽你。”

“我打聽好了,柳枝抽得最實在,王君每天被她媽抽得嗷嗷叫喚,你是沒聽過——”

話未說完,隔壁的隔壁傳來驚天動地的叫聲:媽媽呀我真錯了!輕點打吧!

多麽恰到好處的示範呀。

這屋裏頭的母女倆對望兩下,笑了。

伴隨著王君唱戲般的求饒,林雪春吃掉半碗白粥兩個紅薯,龍卷風似的掃掉許多菜。阿汀吃得不多,細嚼慢咽。等她吃完,林雪春早已洗完澡。

阿汀也要洗。

三戶人家共用一間兩平米大的衛生間,小小的,勝在幹凈透氣。

花灑沐浴露當然沒有,林雪春端來一盆溫水,是白天在太陽底下曬透了的。皂角味道淡淡的,洗完澡走出去,經過涼風一吹,滿身的舒爽和清香。

天徹底暗下來,燈泡亮起來,阿汀再次翻開書本。

“行了行了,用功不急這一時半刻的,別把眼睛看壞了。”林雪春滿身疲憊,隨口叮囑阿汀早點睡。

阿汀問起爸爸。

“肯定又幫酒廠的弟兄守夜去了,他就這幅德行。別人家的事全當自己的,在自家反而不吱聲。”林雪春不耐煩地說:“留著飯菜就行,他自己會吃。”

說完睡覺去了。

阿汀繼續看書。

八十年代有很多不方便,但最大的好處是不疾不徐。沒有飛馳而過的車水馬龍,沒有喧囂的燈紅酒綠。時間慢慢地流淌,微風卷著發絲,蟬鳴此起彼伏,與細密的蛙聲融為一體。

無數燈關掉了,無數的村民睡去了,日暮村裏剩下最後一盞等候的燈,遙遙指引著未歸的人。

宋於秋終於回來了,猶如駱駝般半拉著眼皮,看著女兒張羅飯菜,

他知道林雪春是世上頂好的媳婦,無論多窮,她有本事把窮日子過得紅紅火火。非要說美中不足,便是萬年沒有長進的廚藝。

夾一筷子的土豆絲,入口咀嚼,微酸微辣,滋味無限。

“你做的?”這是他今天對女兒說的第一句話,卻沒看她。

阿汀點點下巴。

吃完飯,宋於秋三兩下收拾掉碗筷,動作嫻熟。他打了兩盆水放著,阿汀看出艷粉色的塑料小盆是自己的,道謝之後刷牙洗臉。

她踩上樓梯的時候,宋於秋還沒睡。

沉默寡言的父親坐在門檻上,遙望一輪殘月,不知道在想什麽。

背影寂寥。

宋於秋好晚進屋,林雪春翻個身,背對他說:“我要帶阿汀上城裏的醫院。”

這事提了不止兩三回,她常常固執得讓人頭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