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外頭雨還在下,淅淅瀝瀝潑灑在窗子上,像孩子在揚沙。

裴行知端坐在支窗畔的一張寬榻上,煮茶聽雨。

榻上置有一張矮桌,擺滿茶具,清一色都是玉制,晶瑩剔透,古樸又不失雅致。熱水咕嘟咕嘟頂著爐蓋,順著縫隙泛出白色泡沫。

見顧慈進來,他微微一笑,擡手指著矮桌對面道:“坐。”

顧慈捏了捏食盒柄,遲疑半晌,還是乖乖坐了上去,雙手老老實實交疊放在腿上,一動不動。

彼此就這麽隔著小桌幹坐著,誰也不曾開口,氣氛凝滯。

水開了,裴行知不緊不慢地卷起袖口,露出精致如玉的腕骨,提壺沖泡。天光透過軟煙羅窗紗照進來,潑墨似的,在他腕間漾出一灣青碧。

“尋我何事?”

他將一盞新沖泡好的茶推到顧慈面前,淡淡問道。

顧慈將食盒移到他面前,“這幾日承蒙表......呃,柳......”

她還是有些無法接受,裴行知和柳眠風竟然就是同一人的事。

裴行知淺笑,轉著茶盞道:“你從前怎麽喚我,現在還怎麽喚我便是。不過是個稱呼,沒必要刻意更改。”

顧慈擡眸瞧他一眼,見他神色自若,好像並未把昨夜之事放在心上,緊繃的心弦略微松下,語氣也輕快許多,“這幾日承蒙表兄關照,我代姐姐,和幾位朋友同表兄道聲謝。這點心是我親手做的,還望表兄笑納。”

裴行知神色微動,揭開食盒蓋。清甜的果香從中飄來,細細一聞,依稀還夾雜著竹葉的清香。

他由不得揚了下眉梢,頗為驚訝,垂眸瞧了眼衣上的修竹繡紋,豁然開朗。

自己從未同這丫頭提起喜歡竹子的事,她卻僅憑他身上的裝扮,就琢磨出來了。

還真是個心思細膩玲瓏的小姑娘。

“表妹客氣了。”

“還有一事,關於殿下和表兄......還有我的。”

裴行知將食盒蓋子放回原處,聞言,手驀地一頓,側眸覷她。

顧慈不敢同他對視,低頭輕輕搖晃杯盞。

嫩綠的茶葉尖隨水紋一圈圈蕩漾,猶如美人緩緩舒展腰肢,聞著像是碧螺春。

她忽然想起,此前姐姐來姑蘇探親時,給她捎帶回去的碧螺春茶。姐姐並不懂茶道,能挑出那麽好的茶葉,莫不是得了他的指點?

沉默良久,裴行知終於收回視線,繼續若無其事地將蓋子蓋回原處,“表妹有事不妨直說。”

顧慈抿了抿唇,深吸一口氣道:“從前我太過纏人,總愛揪著書本上的細枝末節問個不休,恐怕師父當時是惱了我,才不肯回答,多謝表兄不嫌我愚鈍,肯不吝賜教。”

裴行知眼底浮出笑意,“表妹謙虛了。我過去陪師父泛舟垂釣之時,就時常聽他誇贊你聰慧好學,是個難得的好苗子,蓋因師徒緣淺,才沒能收入門下好好教導。你每每在書信中提出的問題,有時連我也很難回答上來,非得回去翻個幾天書才行。”

爐子又開始燒水,氣氛也有所好轉。

顧慈用力攥了下拳,自己和裴行知注定不可能,當斷不斷,不僅會害了他,還會讓戚北落難過。

“再過兩日,我們便要回京。原本是該多逗留些時日,可殿下朝務繁忙,且婚事也提到了年前,還是該早些回去準備的好。表兄倘若得空,也可隨時來帝京尋我們,到時我一定做東,好好報答表兄。”

“以太子妃的身份?”

她話音未落,裴行知便張口接上,語氣中鋒芒畢現。

顧慈愕然擡眸,正撞見他眼底譏誚的笑,兩道秀眉不自覺皺起。

“倘若表兄非要這麽說話,那我也只好說,我現在,就是在用準太子妃的身份,出於禮貌邀請你。表兄應或不應,我都無所謂。”

裴行知哂笑,自飲一口茶,不置可否。

顧慈捏在茶盞上指根收緊,粉嫩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我知表兄心高氣傲,視權勢如糞土,也甚是傾佩。可你瞧不起殿下這般生來就高人一等的人,難道就不失公允麽?”

裴行知輕慢地挑了下眉,似乎對她的話很感興趣。

顧慈白他一眼,喝了口茶敗火。

“你只知殿下人前風光,卻不知他從小到大為這些風光付出的辛苦。僅憑他顯赫的出身,就否定他的一切努力,這與那些嘲笑別人出身低賤的勛貴子弟有何區別?表兄就不覺得羞愧嗎?”

爐子重又燒開,動靜比之前還要大。白沫從蓋底溢出,“呼啦”一聲澆滅爐子底下的火苗。

裴行知瞥眼爐壁上“滋滋”作響的殘沫,又揚眉瞅一眼炸毛的她,悠悠轉兩下茶盞,忍俊不禁。

顧慈蹙眉,這人當真傲得有些不可理喻,“你笑什麽?”

裴行知手撐著額,閑閑道:“我在笑,表妹平日裏不愛說話,關鍵時刻倒還挺護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