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

三年的時間,寧輝的生活稍有起色,娶了妻,中了鄉試,在睦州天水閣謀得了一份寫話本的差事,漸漸有了些名氣,支撐家業之余也能安心溫書,準備來年的會試。

唯一的遺憾,便是夫妻成婚數年,膝下仍空空。

夫人多次提出要替他擇一門良妾,都被他給回絕了。他貧寒時夫人不曾嫌棄過他,如今稍稍掙得了功名,豈有朝三暮四的道理?

反正他雙親已亡,宗族凋零,沒有人在子嗣一事上給他壓力,正好樂得清靜。

在這期間,他整理了荀天清留給他的那本《無題》。

時下魏人的賦多是寫男女幽怨,曲折隱微,香軟艷麗,頗有些靡靡之音的意思,大約也與當下的太平盛世有關。但荀天清這一篇卻給人以天光雲影、山河遼闊之感,立意極為高遠,有胸懷社稷、悲憫蒼生的意境,唯一的不足,在寧輝看來,大約就是總縈繞著一股悲意。

特別是最後一句——為蒼生黎庶,甘以身殉國,終全死節,是為國君王族之份矣。

寧輝每每看到這裏總忍不住吐槽:他一個富家公子,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身上又連個官職都沒有,還天天想著為蒼生殉國?蒼生還用得著他來殉?

多次提筆想給他把最後一句改了,但猶豫徘徊之下,還是作罷,最終也只是把名字改了。

由《無題》改為《家國志》。

這一年除夕將至,他從天水閣領了潤筆費,系數交給夫人,囑咐她給自己添置幾身新裝,再買些雞鴨,不要總想著存著。

夫人臉上笑靨如花,一一應下,嬌嗔著趕他出門去沽二兩酒。

除夕的街衢,可見萬家燈火,燭光若星矢灑遍人間,瑩瑩亮亮,街面卻冷冷清清,枯黃的落葉隨著風打旋,揚起一陣又一陣的飛塵。

他沽了酒,提著陶壺,不自覺又走到了從前擺攤兒的地方。

今天的風亦如當年那般,寒冽刺骨,可如今的寧輝已非當年,他穿了件簇新的棉衣,衣領上綴著灰鼠毛,暖暖和和的,在寒風中也能從容。

他站在那裏許久,想起荀天清把《家國志》交給他的情形,眉眼含笑,明媚飛揚地說:“它能給你帶來好運。”

果真,自他走後自己的運氣越發的好,做什麽都格外順遂。

他不由得笑了笑,微笑過後,卻又覺悵惘,也不知荀天清過的怎麽樣……若是能再見他一面,這所謂的好運其實不要也可……

想法剛落地,驀地,他聽到了清朗明越的聲音。

“寧輝,真是你啊!”

轉頭望去,一襲銀白錦衣自空蕩蕩的街頭緩緩而至,荀天清的眉目依舊如畫般俊秀精致,含著清潤的笑意。

寧輝一愣,默默地在心底念叨:天啊,我只是隨口一說,千萬別收回我的好運……

皂靴慢慢走近,荀天清擡起折扇在寧輝眼前晃了晃:“怎麽了?見到我高興傻了?”

寧輝一把拂開折扇,氣道:“你個沒良心的,一去三年,連封書信也沒有,我還當你死了呢。”

荀天清笑意依舊:“你也知道,雲梁與大魏這些年關系微妙,你又是個要求功名的讀書人,我怕自南淮給你寫信,若是被人發現了會耽誤你的前程。”

這個理由聽上去甚是充分,倒讓寧輝一時無法反駁。

他生了半天悶氣,最終還是上前一把抱住荀天清,道:“今兒過年,走,去我家,我請你吃頓好的。”

荀天清任由他抱著,微微一笑:“今天恐怕不行,我不能在外久留,得快些回南淮。”他望著隱有不快的寧輝,收斂了笑意,凜正了神色,道:“你隨我來,我有一事想請你幫忙。”

天光越發垂暗,夕陽已隱沒在山巒之下,街上人跡越發稀少……

寧輝隨著荀天清左轉右轉,進了一條隱秘的巷子,裏面有座宅院,飛檐朱瓦,牅戶雕甍,很是奢華排場。

寧輝暗呷了口氣,拽著荀天清問:“你們家到底是幹什麽的?讀書人也能這麽有錢?”

荀天清含笑不語,引他入內,隨即便有兩人迎了出來。

老一些的面容慈和,不住地朝他頷首,荀天清介紹道:“這是我的老師,雍陶。”

年輕一些的面容剛硬,不苟言笑,根本沒拿正眼瞧他,荀天清介紹:“這是老師的公子,亦是我的好友,雍淵。”

寧輝一一對著他們躬身鞠禮。

客套寒暄了一陣兒,屋內傳出了嬰孩的啼哭,荀天清沖雍淵道:“你和老師進去看看吧,淮雪大概是餓了。”

兩人沖著荀天清一揖,又向寧輝打過招呼,回身進了屋。

荀天清領著寧輝去了正屋後的一間抱廈。

南窗下擺了一套白釉瓷盅,荀天清親自燒水,沏茶。

兩人飲過一口,荀天清凝目望著寧輝,道:“我有件事騙了你,我的家中並非是讀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