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郝漂亮

好在陸行州此時沒有聽見婦女同志們真情的贊嘆。

他拿著磚頭一樣厚重的手冊決定離開,走出文化站,路上的燈光已經相繼滅了,他的步子走得並不慢,只是沒有燈光,剩下頭頂一點兒零星的月色,影子難免越走越長。

沈妤此時已經洗完澡從後院裏出來,臉上還蒙著水汽,皎潔皮膚,一雙半月似的眼。

她身上穿的,是姚之平母親箱子裏唯一一件綢緞小棉袍,花色有些老舊了,看著卻很喜慶。

秋衣的領子從棉袍裏竄出來,包裹住細長的脖子,只遮了一半,另一半還在燈光下裸/露著,映襯出發絲上滾動的水滴,白得刺眼。

陸行州將書放在身後,低頭跨步繼續往前走。

沈妤開口喊住他的名字,乍一聽,像是個受了委屈的孩子。

她細小的手指拉扯住棉袍的衣角,眼神透露著一些小心翼翼:“我半路摔了跤,手肘磕破挺大一個口子,這得怪你,你不能和我說那樣的話,我聽不得,你知道的。”

“好。”陸行州並不擅長安撫女人的情緒,所以此刻,他索性也就只說了這一個字。

沈妤得到他的回答,突然變得高興起來,仿佛剛才文化站裏的一幕從未發生過。

她擡起頭,眼裏開始有些格外的期許:“我身上穿的是趙阿姨的衣服,姚之平說我個子小,穿起來頭有些大,我覺得他其實眼神不好,陸行州,你說我的頭大嗎?”

她沒有意識到自己此時語氣有如一個撒嬌的孩子,就連“陸行州”這簡單的三個字都透著股格外的親密勁兒。

陸行州低垂著眼睛,往後退開半步,眉頭不著痕跡地皺起。

他的嗅覺在夜晚總是十分的靈——

沈妤小時多病,常年用中藥泡澡,身體便總帶苦香,那味道並不十分濃郁,只微弱的一點,但就那麽一點兒,卻生生拉扯出陸行州胸腔深處的一口氣,與劣質肥皂的人工香精雜糅交錯,在他一整個鼻腔裏造/反,稍一不留神就會躥進他五臟六腑的細胞裏。

“時間晚了,早些休息吧。”所以他說。

沈妤聽見陸行州的話,低頭難免有些失落。

她沒有看見陸行州僵直的背,以及下顎繃住的一整根線條,所以她也就不會知道,這個晚上,陸行州並沒能真的早些休息——

他意外地失眠了。

姚之平與陸行州同睡一床,但他是個從不會失眠的人。

姚之平回到夕山十三年,拋去年少時憂國憂民的念頭,已經依稀有了姚村長年輕時的影子,熱切雙眼,一張枯涸的臉。

他沒有對象,於是身體也就意外的坦蕩著。

家裏的水田變成午後盹裏的一張床,後院老母豬四起的哼聲代替了夢裏妖嬈豐滿的姑娘,還有一只飛檐走壁的老公雞,像極了他的親生兒子,日日盼他歸家,嗷嗷待哺得厲害。

人間閑事無三兩,日子過的平淡,一夜好夢自然就能到天亮。

沈妤日上三竿醒來,院子裏已經沒了旁人。

陸行州靠在窗台的陰影裏看書,沒有聲音。

他這人好靜,他的書也經不起吵。

沈妤揉了揉胳膊從床上下來,低著腦袋尋找吃食。

她見家中無人,索性也就不穿鞋子,光著腳丫貼在水泥地面上,臉上咯咯地笑,就著地上的腳丫子吧嗒吧嗒的響。

陸行州此時擡起頭來,指著不遠處的地方,突然低聲開了口:“把鞋穿上,吃的東西在灶台裏。”

沈妤被這聲音嚇了一個機靈,瞬間收拾好身上的孩子氣,抿著嘴巴連連點頭。

歪歪扭扭走到灶台前,看見鍋裏溫著的臘肉和米飯,擡頭又瞄了一眼墻壁上半滿的小酒葫蘆子,一邊伸手去取,一邊輕聲道謝,很是滿足地坐下。

姚之平院子裏養的兩條老黃狗,有些歲數了,平日裏喜歡趴在樹下曬著,曬身上一堆老去的皮,也曬這清貧安樂的日子。

生人來了,它們就象征性的叫兩聲,但不真上嘴咬,只存了嚇唬人的心思。

此時,它們見沈妤坐在桌邊扒飯,緩緩起身圍過來,等看見一旁的陸行州,又搖著尾巴低頭嗅嗅,見沒討著什麽好處只能垂下尾巴,繼續趴回了院子裏。

沈妤在兩條老黃狗熱切的目光下喝下半葫蘆的果酒,吃了桌上兩塊甜瓜,拿著一旁的毛巾擦了擦嘴巴,這才算是酒足飯飽。

她拿上李復家裏的鑰匙,彎腰把酒葫蘆掛在腰間,兜上帶花兒的布鞋,算是做齊了出門的程序。

然後對著門口的太陽伸一個懶腰,終於邁步向院外走去。

陸行州跟在她身後,一路無話,只是他看著沈妤輕盈的步伐,一路叮呤當啷、風中盡是雀躍的模樣,心中還是難免疑惑,許久之後,終於忍不住問到:“你為什麽看上去這樣開心?”

沈妤回答不上來,她的情緒其實來得很快,去得也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