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第3/4頁)

老大爺常年看些妻離子散的電視劇,自覺身上任務重大,平日裏就等著這一茬,仔細琢磨了一會兒,開口臉上十分篤定:“肯定有八九歲了,頭上落一挺長的疤,走路帶點兒殘疾,但長得特別可愛,聽說是小時候出意外給鬧的。”

陸行州聽見這形容,忽的也皺起了眉頭,伸出手指,把眼鏡往上一推,試探地問:“李小茗?”

老大爺一拍大腿根兒:“沒錯,就是這個名兒!李小茗!”

趙源回到車上,手指還在不停顫抖。

聲音像是從身體外發出來似的:“你真覺得那丫頭和我很像?”

陸行州剛從教務處那裏得到李小茗家裏的地址,聽見趙源的問話,並沒有急於說話,將地址輸入導航,只意有所指地回答了一句:“長相只是各個因素中最主觀的一個,具體情況怎麽樣,還得要問過她的養父母才清楚。”

李文瀚原本一腔怒意,此時聽見趙源可能有個女兒,心裏又熱火朝天起來。

他將車速提高,一邊開一邊仍在多情地憤憤不平著:“肯定是老趙的種,時間人物都對,一萬個意外湊在一起那就是事實,再沒良心的女人總不能對自己的孩子下手。”

李小茗的養父母是做環衛的,年紀不小了,依然家徒四壁。

他們住的地方是老區一個公共廁所二樓走道口裏騰出來的一間不足十五平方的倉庫。

屋裏一張木床,一張書桌,還有兩個小矮凳,就算是湊齊了一個完整的家。

陸行州從沒有試圖了解過班上學生的家庭,無論是在美國,還是現在,他似乎堂而皇之地認為旁人的生活是與他無關的。知識可以共享,因為它是傳承,可生活卻是私密的,封閉的,不可復制的。

然而此時,當他們三個大男人站在這低矮狹小的房間,彼此對望,臉上掛著無比局促的陰影,他第一次感受壓抑的情緒。

每個人活在世上,總能從各處聽說太多別人的難,誰也都知道生活並不簡單,可當它們一一在你學生身上親自演練,貧窮才會顯得格外鮮血淋漓。

趙源走到李小茗的書桌旁,看著桌上唯一一張彩色照片,忽的濕了眼眶。

那照片後的墻壁上還掛著勞動模範的獎狀,下面有一句小小的標語——我想開灑水車,天天和爸爸媽媽在一起。

字跡很生疏,有幾顆字還是拼音,一眼看過去,真就像個孩子似的。

趙素敏在家裏實在找不出第三張椅子,她站在原地苦惱了許久,最終還是走過來,看著站在一旁的陸行州,輕聲開了口:“陸老師,真是不好意思,家裏有些淩亂,如果不嫌棄,就在床上坐一坐吧。”

陸行州平生見過無數的女人,她們大多如李文瀚說的那樣,有些可愛,有些可恨。

可眼前這個中年女人卻是那樣卑微地存在著,她的眼睛有些亮,頭發卻幹燥如雜草,如果不是聲音中的柔和,甚至已經不再像一個真正的女人。

陸行州記得她,因為她在家長會那天曾經試圖與自己交流。

但陸行州並沒有停留,他像過去一樣,理直氣壯地維護著自己的冷漠。

趙素敏沒有看出陸行州此時心中的自責,她臉上依然還有笑意,試圖找出一些好聽的話語:“陸老師,小茗說你上課很好,班上女同學都特別喜歡你。”

陸行州於是越發坐立不安起來。

他已經許多年沒有經歷過這樣的情緒了,他望著趙素敏粗糙幹燥的手掌,腦中開始出現各種不同的聲音。

可到最後,他還是只能深吸一口氣,低聲答到:“對不起,那天家長會,沒能和你聊聊。”

趙素敏連忙搖手,顯得十分局促:“可不要這樣說,陸老師您特別忙我知道的。學校裏的老師都很好,張老師尤其是。”

說完,她從一旁的抽屜裏拿出一個手絹裹起來的布包,從裏面零零散散的紙幣中抽出最大的一張,放在陸行州的手裏,小心翼翼道:“這是今年秋遊張老師幫小茗墊付的來回車票錢,我在家長會上問了,是這麽多,張老師不肯要,但我和老頭子都覺得,不能不給。”

陸行州望著手裏的一百塊錢,第一次意識到這玩意竟是所有紙幣中最大的一張。

它可以是所有零散的總和,也可以是這樣一對夫妻荷包裏最富有的一張。

對於陸行州而言,它其實不值一名,但對於這對夫妻而言,它卻又和他們弱小而頑強的尊嚴一樣,大得無法想象。

陸行州將手裏的紙幣收進胸口的荷包,望著眼前發黃的墻壁默不作聲。

趙素敏於是又笑著說到:“對了,沈小姐也很好,今天她知道我和老頭子晚上要上班,特地把小茗接了過去。她啊,總是這樣,不光把兒子教的好,本人也很親近。去年老頭子去學校,有個年輕家長說話特別沖,她就幫著老頭子跟人家理論,沒想到,反被那家長說成是誰家裏的情婦,實在顛倒黑白。陸老師,我能不能偷偷地問一句,現在學校裏還有沒有人說沈小姐的壞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