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陸行州聽見這話,半倚的身體突然僵在原地,薄唇連成一線,看不出眼中各種情緒。

他掛上電話,雙手交握胸前,閉眼吸氣,像是老僧突然入了定。

愛玲趴在地上安靜好一會兒,許是覺得無趣,終於大著膽子靠過來,纏著陸行州的退根兒小心親近。

陸行州低頭沉思數十秒,再次睜開眼,神情已經難得地恢復了平靜。

他起身為自己的茶杯添了一道水,尋來手邊的半卷經書重新坐下。

順勢抱起腳邊的愛玲,推開身邊窗戶的一條縫兒,手指輕敲桌面,開始對著懷裏的幼犬,低聲朗讀起《佛說四十二章經》來。

陸教授誨人不倦多年,堅信這世上萬事萬物都需要正確的引導,就像家中這一只幼犬,天性頑劣,也只有多聽一聽佛經,有朝一日才能彈出悅耳動聽的棉花來。

而這道理淺顯易懂,那位沈黎的母親,總有一天,終會知道。

愛玲作為一只狗其實悟性深厚,在那之後再不敢造次,每每看見帶黃的舊紙便緊夾尾巴,眼中泛起讓人憐憫的目光,或是憋出幾個意味深長的屁,再不行,便伸出綿軟多毛的雙爪捂住腦袋,嘴裏發出求饒的聲音。

陸教授覺得滿意,因為他覺得,這便是佛性。

沈黎的母親與愛玲或許心意相通,接連幾日不再興風作浪。

李文瀚倒是突然開著新買的越野來了學校。

他一下車便連連誇贊陸老師公務繁忙,說他乃是國家棟梁,然後又故作感嘆道:“可即便如此,你回國這麽些日子,怎麽也不該忘了回家看望看望自己多年未見的老父親。”

陸行州沒有拒絕他的提議。

李文瀚作為文藝青年故作深情幾十年,平日裏最好無病呻/吟,有句話卻難得實在,他說,無論你在哪裏,只要父母還在,家終歸是要回的。

陸行州自小離家十幾載,對父親的感情其實不深。

但男人間的感情往往大都如此,闊別多年,思念仍是淡薄如水。

那些離開時沒曾有過的道別,再見時未必就能生出什麽格外難得的深情來。

況且他的這位父親老得並不體面,逝者如斯,馬齒也是徒增。

作為曾經站在金字塔頂呼風喚雨的男人,陸與風並沒有得到生活格外的優待。

在得知自己肝癌的消息與剩下的時長之後,他不再如過去那樣恣肆張狂,像一只落魄、等待著死亡的獅子。

他並沒有像陸行州繼母所說的那樣,萬分期盼著兒子的歸國。

事實上,陸首長已經不再與旁人交談,開始將大片時光消耗在回憶裏,似乎那樣他就能重拾朝露、再次年輕回去。

陸行州坐在父親的身旁,兩兩無言,剩下幾句初見時刻意的寒暄。

從某種角度上而言,父子兩是相似的,他們都生性冷漠,待人涼薄,向來就不是那些能將人心口捂化了的知心人。

從陸家出來,李文瀚踩著月色開始傷春悲秋起來。

他一邊開車,一邊試圖在陸行州面前擠出半點真情,歪著頭問:“是不是沒想到,你爸當年那麽個大人物,到現在,竟然也成了只能躺在床上氣喘籲籲的糟老頭子。”

陸行州沒有回答,他靠在車窗邊上,不知怎的,突然想起自己養著的那盆蘭花來,這幾天雨水多,今兒早上正巧發了新芽,矮胖的身體搖在風雨裏,滑稽得很。

李文瀚望著雨水裏淅瀝的前路,想起來時陸萌的囑托,不禁放慢了車速,唉聲嘆氣地發問:“不過,他現在油盡燈枯,說的話總也不會再害你。結婚不光是長輩對你的期許,你妹妹也是。如果今天這個你不喜歡,還有別的,陸家介紹的總比你妹妹看上的要靠譜許多。我聽說劉家小姐就很不錯,從冰島留學回來,夏天抱著涼快。劉阿姨提起的那個章小姐章悅我也見過,長得有些胖,是微胖,看上去只能算是圓潤,但娶回家裏,光是放著也很喜慶。”

陸行州身體往後一靠,看著他,回答得波瀾不驚:“章悅比我們低一年級,那時她體育課考試被人擡走,你指著人家的脊梁骨斷定,說半個四九城的豬一定都進了她的嘴裏,而且此子滿臉美人痣,削了眉毛找不出哪裏是眼睛。”

李文瀚聽見這話,這才想起一些嘴碎的陳年舊事來,見自己被拆穿,也毫不生氣,甚至心定氣閑為自己辯解:“胡說,女大十八變,人家現在瘦了許多,眼睛噌亮,算上擡頭紋,那就是歐式大雙眼皮。”

陸行州沒法跟這人計較。

這位同志對胡說八道造詣深厚,行事以臭不要臉為原則,做人以惡心他人消滅自己為標杆。

李文瀚見身邊好友不再說話,自覺臉皮占領了高地,忍不住又開口繼續道:“如果你覺得熟人不好下手,那沈家的小姐沈妤也不錯,那姑娘我以前見過一次,人長得標志,還是個靠筆杆子吃飯的,娶回家能和你陽春白雪,只可惜有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