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好在此時上課鈴聲已響,走廊上沒有學生們嬉戲打鬧的身影。

林又夕從不遠處空蕩的樓梯口上來,胸前的運動服開了一半,右手插進散亂頭發裏,低低往下勾著,看不見臉上的表情。

林老師是陸行州回國之後難得喝過一杯的男人。

他是教體育的,平日裏拿著無關緊要的薪水,教著無關緊要的東西,不露痕跡地實現著自己無關緊要的人生價值。

他爹林湛是九十年代北城有名的走私犯,年輕時呼風喚雨,如今老了卻只能被統一劃分在老混混的行列裏。

老混混心懷憤恨,入獄十六年,林老師不常去看他,說到底,他煩他,老家夥下邊的東西不中用,直到現在也沒能想起林老師到底是從哪個女人肚子裏蹦出來的。

林又夕覺得自己命運多舛,拉著陸行州吹下兩瓶酒,就開始有些傷春悲秋的情緒。

他說:“陸老師,我有時覺得,自己這條命真是硬得有些不合時宜。你看我雖然長得孔武有力,但其實內心十分脆弱,往樹下一站就有黛玉惜花的憂郁。但我沒法兒跟人抱怨,因為我是好公民,我喝一百度開水也泡不化的毒牛奶長大,工作之余就愛抽兩口沒有工商許可的冒牌香煙,寂寞空虛了從不禍害社會,只睡有原則有信仰、不收錢絕不上床的明白姑娘。”

他這話說得脈脈含情,就像他深刻的五官,看起來濃墨重彩、愛憎分明。

陸行州擡起頭,從煙霧繚繞裏辨別出林又夕眼淚與哈喇子齊下的臉,似乎感覺到他下一刻就要仙去。

好在林老師酒量奇差,一覺醒來,舊事全忘。

他這時靠近辦公室,擡頭瞧見陸行州靠在墻邊上的模樣,勾嘴一笑,難得拉扯出一絲羞澀的表情。

陸行州看見他從褲兜裏掏出來的半包煙,心領神會似的,邁步往走廊盡頭的陽台走。

兩人靠在男廁所外走廊的水泥台上,一人手裏夾著一根煙,也沒有說話,就那麽點燃了,面色平靜地望著樓下的孩子。

陸行州在美國時不常抽煙,因為他那時不覺得自己有苦惱。

可如今回到國內,他突然發現,男人抽煙,其實是並不需要有苦惱的。

兩人在走廊“禁止抽煙”的標語前各自站立著。

他們背後是剛剛翻新過一次的男生廁所,每一個茅坑都為祖國的花朵精心打造,表現出學校領導不脫褲子絕不放屁的良苦用心。

可林又夕毫不在意,在他眼裏,男人的感情想要得到升華,不能不幹點兒被人戳脊梁骨的壞事情。

像他和陸行州這樣在學校找個地方抽煙、汙染汙染環境就特別有意義;要是年紀再小點兒,他們也可以互相討論討論怎麽花言巧語騙取女孩兒的芳心;倘若連情/欲也不懂,那就只能自娛自樂,脫下自己的大褲衩,抓著人家比一比小兄弟。

陸行州受到感染,看著操場上的學生,心情也有種說不出的愉悅,甚至在一個小姑娘跳遠摔倒時,他還十分難得地輕笑出了聲。

說起來,男人在臭不要臉的方面到底天賦異稟。

林又夕將身體靠過去一些,指著樓下那摔倒的小姑娘,看起來喜上眉梢:“那姑娘是張校長的孫女,張校長你應該記得,早上開會見過,她的眼睛尤其大,像金魚。剛才我給她孫女兒上課,這丫頭見人就說你長得好看,特別像明星楊子義。”

陸行州平日裏不追星,也不覺得與明星長得像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

所以他手指輕敲台面,回答得意興闌珊:“我沒有給她上過課,也沒有興趣應付小丫頭。”

林又夕幹脆在陽台的水泥面上趴下來,嘴裏嘖嘖地咀嚼著:“但陸老師,你長成這樣天生就是該站在所有人目光下的,就算披麻戴孝也像神仙,女人看了難免把持不住。”

陸行州聽完這話,下意識摸向自己的下巴。

皺眉表達自己的疑惑:“你又不是女人,你怎麽知道她們的想法。”

林又夕回他:“我不是女人,可我沒少睡過女人。”

陸行州沒法反駁。

他只是突然有些無法將眼前的林又夕和那個喜歡沈黎母親的男人重合起來。

說到底,陸行州理性的太過於純情。

林又夕見陸行州不說話,忍不住又開始傾訴自己的真心:“陸老師,你不知道,今天早上你自覺站在隊伍的最前面,個兒最高,身形最挺拔,整個隊伍的氣氛都不一樣了。以前學校裏女老師最愛看食堂裏的那幾個兵痞子,現在你來了,他們比不上。其實誰都比不上,你氣質不一樣,你站在哪裏,那裏就是一個獨立的世界。”

陸行州如果沒有見識過林又夕對於女人的鐘情,他或許會覺得他愛上了自己。

在這樣煽情的時刻,他沒法告訴眼前這人,他早上會站在隊伍的最前面僅僅是因為他遲了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