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玉京秋(六)

事情的起初, 江諺根本沒放在心上。

那天下午, 陳景言抄江諺作業的時候,遞給江諺一張紙條。他展開看, 紙上歪歪扭扭地寫了幾行字。

“你還寫詩?”

“狗屁詩!”陳景言抄得憤憤,“那是政教主任總結出來的高考作文二十四字方針。”

江諺看著上面的“開題”“破題”:“這不是八股文?”

“可不。但你最好按他說的寫, 不然他會罵人, 罵得你生不如死——你上次不是領教過了?”

江諺冷笑一聲, 將“方針”疊起來丟進筆袋裏。

陳景言搖搖頭:“沒辦法, 對我們晚鄉的普通孩子來說, 老師就是絕對權威。”

江諺想起他看到過的幾份卷宗, 沒搭話。

豈止是一個有點小權的政教老師?

晚鄉這塊地方,從上至下, 從裏至外,到處滲透著父權壓迫與官威崇拜。

越是邊陲、閉塞,越是自成體系。

月考兩天,江諺應付得還算輕松。考試難度同他從前的學校整體持平, 只是題目偏舊,還用著五六年前的外省題。

發卷子的幾天,課程比平時松一些。天花板上老舊的吊扇旋轉著, 吱呀作響。

體育課剛結束, 男生們汗流浹背,教室裏響著“嘩啦”“嘩啦”的紙張扇風的聲音。

風扇攪起的風嘩啦啦地吹動著薄薄的卷子,劣質的油墨味不住灌入鼻子。

吳甜甜反向跨坐在江諺前面的椅子上,胳膊肘搭著他的桌子, 捧著臉看他寫題,是個很親昵的動作。

幾縷長長的碎發落在他的前額上,她發現江諺的眼睫是很密的,鼻梁挺直,垂眼的時候斂了鋒芒,顯得很秀氣。

“小江同學,上次看到你跟十四班的蘇傾講話,你們什麽時候認識的呀?”

江諺一目十行地做英語卷子,卷子是他給蘇傾布置的作業,他得自己先做一遍,才答得出她奇奇怪怪的問題。

陳景言拿紙巾滿臉擦汗,對吳甜甜伸出一根指頭:“別問了,就剛轉來的時候走廊裏對視了那麽一眼。一見鐘情。”

吳甜甜的臉色變了,她想起那天在拐角說人是非時江諺撞她的那一下,那種警告的冷意,心裏像被什麽堵住了一樣。

“蘇傾那樣的,很招你們男孩子喜歡吧。”吳甜甜抿一下唇,“她們那樣的女生,都是先物色好一個目標,搞到手又丟掉,根本不會走心的,影響的只有別人而已。”

江諺對了下答案,手底下那道題做錯了。

“什麽階段就該幹什麽階段的事,提前吃了人生的果子,以後會後悔的……”

手底下一連錯了好幾道,他驟然把筆往桌上一摔,擡起的眸泛出冷光。

拖長的語調刻薄:“有你什麽事兒?”

吳甜甜臉漲得發紅,從前桌“呼”地站起來,陳景言仰頭看看她:“諺哥別兇嘛……”

吊扇的風把卷子卷走了,江諺一言不發,伸手“呼啦”一撈,按回了桌上。

“同學們。”講台讓人拍了兩拍,上課鈴還沒打,政教主任就站上了講台,一疊語文卷子壓在他掌下,“今天我們先講講紀律問題。”

見他的臉色發黑就知道要發火,嘈雜的教室馬上安靜下來。

“老師千叮嚀,萬囑咐,怎麽還是有人不聽勸,非得自己走彎路。”他低頭看了一下名字,“江諺。”

江諺臉色平平地擡起眼,把筆蓋“啪”地扣好。

“江諺同學,請你起立。”他把薄薄的答題卡抽出來,揚了一下,“作文怎麽寫的,給大家念念?”

江諺走上講台,接過答題卡,秦主任卻不松手,眼裏是壓抑的怒,“老師教沒教過你作文該怎麽寫?”

江諺捏著另一頭的手放了下來。

“秦老師,”陳景言在下面舉起手晃了晃,“他剛來的,怪我忘了給他講二十四字方針。”

“他講過了。”江諺平平地接。

“哎……”

“大家應該有獨立思考的能力,沒必要千篇一律。”

江諺的普通話帶著股文明的傲。一雙雙擔憂的眼睛望過來,又怕,又期待熱鬧更大一點,最好這節課也不用上了。

“你跟我在這講獨立思考?”

“中華五千年文明,您的二十四個字括得了幾年?”

“你什麽意思?”

江諺介於秀氣與邪氣之間的臉上,擡眼掀起了諷刺,“我以為沒牙的人才吃別人嚼過的東西。”

“江諺!”秦老師勃然大怒,“你以為你寫的好是不是?你能耐是不是?什麽東西!給我出去!”

江諺轉身往後門走,課鈴聲猛地響起,淹沒了身後的咆哮,“還有你,也給我出去!”

陳景言撇嘴,閉著眼睛做了個哆嗦的動作。

同桌真是剛啊,心情不好就敢杠老師。那張嘴,真損,真痛快……

江諺剛走到門口,金屬講台被人砸得“通通”兩聲鈍響,似是不滿的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