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點絳唇(六)

其實蘇傾早醒了, 睜著眼睛盯著帳子頂看。

被褥都是新的, 綢面順滑,貼在手背上涼涼的, 寬敞的喜床上只躺著她一個,吉服沒有脫, 身下壓著五色同心花果硌人, 她伸手摸出兩個桂圓, 放在鼻尖下聞了聞, 粗糲的果皮, 一股帶著澀的清香。

外面天已大亮, 大紅的帷幔垂著,露出幾絲蒙昧的日光, 外面的鳥叫得正歡。她靜靜地躺著,沒想好該怎麽起。

小世界裏,原身一早起來脫下了喜服,換回少女裝扮, 無論明宴怎麽反應,都冷著臉,逼著他放她回宮。

她不承認這樁婚, 不敢承認。僥幸地祈禱在燕成堇還不知道這回事時候, 能把一切撥回正軌,可那怎麽可能?

南國宮中,處處是王上的眼線,俞西風前腳將她帶出宮門, 燕成堇後腳就收到了消息,摔碎了寢殿內所有的琉璃器皿。

王上遲早發難,只是早晚問題。上一世她人在局中,高估了自己在燕成堇心中的地位。

燕成堇打掉牙齒和血吞,絕不是因為對她有多麽深的感情,而是因為……王丞相未倒,明宴暫時動不得。

蘇傾想得腦袋發漲,手指蓋在溫熱的額頭上停了一會兒,伸向簾子。

還是得起床。

還沒碰到,簾子先被人掀開。明宴的身影背著光,一圈耀眼的金邊,刺得她眯了一下眼,四目相對,他拉簾子的動作一頓,她的手也停一下,飛快地縮了回去。

蘇傾竟然又平平地躺下了。睜著的一雙杏眼看向帳子頂,黑眼珠間或轉一轉,像是不安,兩手絞著放在小腹上,繡金鳳的裙擺層層疊疊堆砌著,揉得皺巴巴,好像睡在盛開的花盞裏。

明宴垂眼:“怎麽不起?”

語氣還是輕得像風吹浮雪,只有他自己聽得見裏面的幹和澀。

蘇傾編了好半天謊話,聲音很小:“……我不舒服。”

明宴伸出手,還未靠近她的額頭,就生硬地收了回來,他過轉身:“哪不舒服,叫郎中來看看。”

一只手飛快地伸出來,揪住他的袍角:“不用了。”

明宴轉過身,瞥見那一截霜雪凝成的皓腕,再向上,沒入寬大的袖口。

蘇傾窸窸窣窣地坐起來了,擁著被子,坐得很利落,安了一下從發間脫出的金釵,鴉翅樣的睫毛垂著,耳根帶著可疑的紅:“我要換衣裳。”

明宴沒言語,邁腳從屋子裏走出去了。

蘇傾洗漱完畢,四下打量這間屋子,明宴的房間裏新置了梳妝台,胭脂水粉都是沒拆封的,桌上擺了幾朵淺粉的簪花,重疊花瓣隨風微微顫動著,空蕩蕩的房間,刹那間顯了春意。

她把發髻梳上去,又想戴這一對花,取舍了半天,拆了發髻,小姑娘似的梳兩個,一邊戴一個。

簪花下一顆玉珠,束著短短的淺青色流蘇,她搖搖頭,流蘇也跟著晃晃,鏡中人雙眸如點漆,愛撫地捋了捋鬢邊兩簇流蘇,好像嘉獎兩個乖孩子。

外間的丫頭送來新羅裙,時下最興地四五個樣子,讓她挑選。蘇傾選了一件藕荷色,覺得其他的也不錯,多看了兩眼,丫頭馬上乖覺地說:“全都給夫人留下。”

蘇傾一下得了五件羅裙,抱著衣服放進櫃子裏,木頭櫃子裏放滿明宴的官服和私服,撲面而來的幹燥的松木味,混合著他身上的沉水香。

她把他的衣裳從櫃子裏抱出來,攤在床上,分門別類重新理了一遍,床上有一條雪白的帕子,她拿起來看了看,上面一點繡花也沒有,不知誰拉下的,她小心地疊起來,順手揣在懷裏。

櫃子裏擠出個角落來,她把自己的裙子塞進去,順手勾了勾革帶上的帶紐。

關上櫃子門舒一口氣,明宴便進來了,單手端著托盤,托盤上放著一碗白粥。他把粥擱在桌上,擡眼見了蘇傾,眼底一怔。

作少女打扮,卻戴了他的花,這怎麽說?

他的神情變幻莫測,指節在桌上一叩,“篤”的一聲脆響:“吃些東西。”

蘇傾規矩地坐回床前,撿起勺子攪一攪,忽然想到什麽:“大人吃過了?”

明宴掃她一眼,半晌,“嗯”一聲。她點了一下頭,一勺一勺慢慢舀著,一天沒吃什麽東西,胃裏空得很,禁不住越吃越快,可入口才發覺白粥不是白粥,裏面有熬化的芋頭,還放了糖,甜香四溢,她舍不得吃太快,又放慢了速度。

明宴就坐在她身邊,手輕輕撐著膝蓋,默然看著她,又似在出神。少女烏發間那兩朵像漩渦,玉珠下短短的流蘇晃動,些許淺青色的絲縷掛在鬢邊,勾魂奪魄。

——為什麽不鬧著回宮?難道她也知道這夫妻做不得真,當他在跟她戲耍?

蘇傾發現他神色怪異,執勺的手停頓一下,擡起頭,小心地舔一下唇:“大人想吃一碗嗎?”

明宴把目光移開,冷淡地說:“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