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點絳唇(五)

蘇傾夢到了南國的冬天, 萬物凋敝, 百草蕭瑟。

長褂衫的爹,手裏拎著二胡在前匆匆走著, 她跟在後面,攥著一雙落了漆的紅牙板, 指節凍得發木。

天氣冷了, 街上的人不願出來, 沒有人捧場, 只好上門找生意。敲開了一戶門, 又一戶, 掛著大匾額、蹲著石獅子的是權貴府邸,看門的都很兇, 打量一眼衣裳就把人趕走,爹的一串吉祥話吐出來也不管用。

錦繡朱門裏自有舞女樂司,她見過,腰肢細軟, 聲如黃鸝,根本用不著民間樂師寒酸的二胡。可是她不能說,糊不了口, 爹也會很兇。

天氣不好, 貴人的大門都像凍住了似的懶怠開,唯有一戶開了門,看門的是個小崽,一雙眼睛警惕地看出來, 看到了她,眼睛“蹭”地亮了。爹把她拎到前頭,大掌在她頭上一按:“快,作個揖。”

她像小狗似的作了揖,逗樂了那個男孩子,就讓他們進了這戶門。這家很闊,前院比她去過的任何一家都要大,他們穿過院落,進了堂屋,一桌幾個大人小孩,正在吃飯。

爹說給貴人獻個曲兒,只有幾個小男孩好奇地停了筷,上座那個一身錦衣的男人垂著眼,像沒聽見一樣。

坐在他旁邊的白須的老頭露出豁了的牙口:“幾歲了?”

她怯怯答:“七歲。”

老頭笑一聲:“能唱出個什麽來。”

爹點頭哈腰,二胡聲賣力地響起來。她也是前日才學曲兒,娘病死之前,是娘來唱,她只負責拍牙板,但娘沒了,就得由她來唱。

淫詞艷曲兒從她嘴裏吐出來四不象,男人蹙了眉,冷冰冰的一眼掃過來,疏離的反感,抑或是什麽別的,她又駭又畏,好像給凍住了似的,接連唱錯了好幾句。

“送客。”他吐了兩字。

二胡聲“吱”地一刹,爹沖她使眼色,她知道是讓她要錢了,她不敢去,也不想去。那眼神讓她明白了什麽:她唱壞了,飯桌上倒了人家的胃口。

她不動,爹就急了,弓子擡起來,啪地抽在她背上,打得她向前走了兩步:“青姐兒,讓你不聽話。”弓子打得又重又狠,是為了讓她哭鬧,當著雇主面前打孩子是故意的,他們看不下去窮人的鬧劇,馬上就拿錢打發走,買個清凈。

可是她瞅著院子裏的一棵枯樹,哭不出來,這個冬天,樹和人都不太好過。

又一弓子甩下來的時候,讓人擋住了,老頭拿一根筷子架住了爹的弓,再一使勁兒,爹手一抖,弓就掉在地上了。

她單薄的衣裳被人從背後掀起來,背上全是紫印兒,她知道羞,掙紮著從老頭懷裏鉆出來,豆苗紮根似的站直了,聽他在背後罵了一句:“小孩兒。”

看門的男孩子拿錦帕包了銀元走過來,年輕的錦衣男人說:“等一下。”

她和爹都緊張地看那塊錦帕,生怕他變了主意,不給錢了,他淡淡掃了那銀元一眼:“再添些。”

又一把金葉子倒進來,爹從來沒見過這麽多錢,手都打顫了。千恩萬謝地接過來,可是剛接過來,又聽見一道冷清的帶著威懾的聲音:“人留下。”

爹拎著二胡走了,駝著背,走得也慢,好像拿袖子擦了擦臉,但也沒回頭。她看著院子裏的枯樹枝心想,原來爹把她給賣了。

那一年明宴十八歲,都統府剛開沒幾年,院子裏的樹都是新栽的,西風吹來枝幹瑟瑟,樹枝下面站著一個小雞似的毛丫頭,含著兩汪眼淚看著門口。

明宴沒有爹,只有一起生活的老頭。老頭喜歡撿小孩,尤喜歡撿街市上偷人搶人的刺兒頭,都統府裏撿足了四個,每次一開飯,就像餓狼搶食,他左踹一腳,右敲一下,那幾條狼崽子才抖抖毛,收斂成人形。

他們不知道的是,明宴的是老頭撿來的第一個,夠狠夠兇,血光裏泡了四五載,做了南國史上最年輕的十二衛都統。

老頭笑嘻嘻地說:“出息了,你是要養著我們的。”

養著倒也沒有什麽難的,都統府不缺錢,狼崽子命賤,扔在地上就能活。多了第五個,無非是添雙碗筷,再添個丁口。

只是他從來沒養過毛丫頭。

可她就這麽順理成章地活了,一開始,東風西風總欺負她,笑她說話有股方言腔調,她從不還手,慢慢地話也少了,只余一雙黑漆漆的眼睛看著人,像只乖巧的貓。

她就睡在後園裏的小木屋,這裏有好多的樹,她喜歡這些樹,喜歡在陽光最好的時候草地上打滾,有一回他撞見了,小孩在草叢裏滾得正高興,露出了一截白生生的肚皮,頭頂就是一顆大樹,雪片似的槐花落了一地,見了他,趕緊爬起來站好,一雙眼睛怯怯懦懦地看著他。

他掃她一眼,從園子裏默然走出去了。

她來以後,什麽都會做,什麽都學著幹,會點燈給北風縫掛破的衣服,在破洞的地方繡一朵青葉子,會給一樣大的西風做木頭槍木頭劍,不出一年,她身後跟著一串小孩,聽她指揮疊著羅漢爬樹摘槐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