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點絳唇(五)(第2/2頁)

她抱著罐子在樹底下接著,接了半罐子。飯桌上就有了清香四溢的槐花麥飯。

老頭鼓動她唱個曲兒助興。她問:“唱什麽?”

老頭說:“唱你那天唱的那個。”

她不敢唱,她知道自己唱得不好。她還記得那一天明宴看她的厭惡眼神,好像看到一個人在大街上沒穿衣裳。

可是東風西風都拍著桌子起哄,她只好唱那個“滅燭解羅裙”,一邊唱一邊觀察他的臉色,唱到“婉伸郎膝下,何處不可憐”的時候,明宴沒繃住,笑了一下。

她其實不太明白,他這會兒怎麽笑了,仿佛她不是唱艷曲兒,是演了個滑稽戲。

明宴只笑那一下,就沉下臉:“開春學認字,這些都給我忘幹凈。”

明宴休沐也不歇息,在府邸裏辦公,每次都是毛丫頭給沏茶,他喝一口溫度正好的新茶,才起來總是丫頭來丫頭去也不好,上了學總該有個名字,就叫住她:“你叫什麽名?”

她小聲說:“我叫蘇青青,青草的青。”

明宴皺了一下眉:“這名字不好, 給你改一個。”

當時西風就在旁邊,哈巴狗似的趴在桌上聽。

因為明宴記得自己的母親姓俞,所以撿來的小孩都姓俞,俞西風想,東南西北排夠號了,接下來該是春夏秋冬。

明宴卻說:“叫蘇傾。屠蘇的蘇,天傾西北的傾。”

西風看他寫了“蘇傾”兩個字,馬上大喊起來:“不公平,憑什麽不叫她俞春風!”

明宴在他後腦勺上一拍,不耐煩道:“滾。”

蘇傾一雙眼睛黑漆漆的,看著他,明宴說:“知道怎麽寫?自己來看。”

蘇傾湊過去,個頭矮看不全,抓著桌案踮了兩下腳。身後忽然有一雙手,將她一把托起來。

她跪在十二衛都統膝上,趴著他的桌面,手指輕輕地描著那兩個字,仔仔細細地看她的新名字。

明宴的影子讓月光拉長,錯落地落在台階上,屋檐的影子落在他臉上,蓋住了一雙漠然的眼睛。

他想起三年前她跪在他腳下哭的模樣。

蘇傾七歲入府,七年裏從沒掉過眼淚,眼睛裏總是帶著笑的,唯有那一次,她還沒說話,兩串淚珠子先從寶石似的眼睛裏落下來,無聲地沿著兩腮下滑,又吧嗒一聲砸在地上。

他的怒火啞了,把目光錯開:“那是王上。”

她說:“我知道。”

她行三拜九叩的大禮,眼淚還在掉著,濡濕了裙擺,“奴婢傾心於王上,此生不渝,請大人看在奴婢伺候七年的份上,賜奴婢良籍,放奴婢一條生路吧。”

十四歲的蘇傾,抽了條,開了花,就綻放在大司空府上,變成“傾國傾城”的傾,一口一個“奴婢”,就是最卑劣的劃清界限的方法。

她比狼崽子還狠,在她補衣服的時候,一針一針悄悄地把人心都織在一起,潛伏了這多年,驟然扯開,整個明府都讓她晃散了。

他這輩子從來不與誰親近,唯獨在這裏翻了船。

她喜不自勝地跟著燕成堇離開的時候,像一只無牽無掛的燕子,那背影頭也不回地走遠,好像有什麽東西硬生生從他心裏剝離開了,那個時候他就恨上了她。

老頭兒給她算過一卦:“天生鳳命,貴不可言。我們府上留不住她。”

他不信。

他走到了燈火闌珊的書房,慢慢地脫下喜服搭在椅背上,坐在桌案前,椅子是冷的,青玉案是涼的,桌上的軍報看著恍若隔世。龍鳳喜燭燒到哪兒了?明早起來她要淌眼淚,淌眼淚也不放過她。

要是不跋扈一次,當這個大司空有什麽意思。

寅時稚鳥叫了,夏天日出早,不一會兒天光大亮。俞西風還沒有回來,東風來取筆,見他支肘坐在案前,嚇了一跳:“大人……”

他讓陽光迷了眼睛,睫毛上都是細碎的光,伸手遮了一下,不耐道:“幾時了?”

“辰時了。”東風答話的聲音都變得小心了,“她……惹您了?”

明宴說:“叫人給她端點東西吃。”

東風諾諾:“不吃怎麽辦。”

“不吃就不吃。”他頓了一下,“要是摔碗,就讓她摔,碎片收好,不許放她出門。”

東風說:“是。”

他動了下手臂,按了按痛楚的太陽穴,睜眼又看到面帶難色的俞東風:“鬧了?”

東風搖了一下頭,似乎難以啟齒:“……還沒起。”

外頭陽光燦爛,照得書房裏一片亮堂,蘇傾往常起床從不超過辰時,雞啼一聲她就起床,天亮時已經忙了許久,過去許多年都是這樣。

東風說:“不會是夢浮生出問題了吧?”

明宴頓了一下,站起身:“我去瞧瞧。”

作者有話要說:傾傾睡不夠.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