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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花初起,漫天飄白,洛陽城的街肆也與往日一樣,在熱鬧中透著平靜。

已遭受大大小小兵災一百多年的舊都洛陽,自北魏王朝南遷這十多年以來,由元宏與元恪兩代皇帝精心經營,逐漸從一片廢墟變為北方最繁華的城邦,顯現出欣欣向榮的氣象。

百行百業十分興旺,街上連片都是高大的店鋪、典當行、酒樓茶館,市聲盈耳,行人接踵,到處可見華麗的馬車、金碧耀眼的招牌。

自孝文帝“太和改制”和“遷都漢化”之後,大批漢族士人奉旨重新制訂各種朝廷典章制度,實施“三長制”、“俸祿制”和“九品中正制”等稅制、官制、選才制度。

朝中鮮卑王公與漢族重臣並用,街上也處處可見黃膚黑發的漢人和深目高鼻的鮮卑人、柔然人相混雜,還有不少白膚多須的西域人,衣著奇特的高句麗人、氐人、羌人,他們在街頭行色匆匆。

這些人,有的是商賈,有的是異國使節,他們對這個由鮮卑人建起的強大王朝懷著敬仰和向往,如朝聖般進入洛陽的東正門,並在這個繁華程度可與南梁京城建康比擬的大都裏,感受到一種異國罕有的親切和熟稔,覺得如魚入水般的融洽。有些人索性定居下來,成為洛陽城裏的富室、大賈、良民,成為北魏的官吏,甚至與鮮卑貴族互為婚姻。

洛陽城,這個由北魏孝文帝元宏一手重建起來的北朝京都,薈萃著各種北方民族的人民和風物,似乎能夠接受和融化任何異族人,目下,盡管是寒意未盡的初春,整個城邦仍然煥發出一種新鮮而奪目的光澤,顯得年輕而富有生機。

城西的胡尚書府裏,氣氛顯得比平時壓抑許多。

日上三竿,廊下往來的婢女和侍衛們,都輕手輕腳地走著路,不敢碰出一點響動來。連府中的貓兒狗兒,都悄悄地在檐上弓腰漫步,全無聲息。

花廳靜悄悄的,年近半百的老尚書胡國珍,神情郁悶地獨自坐在一張酸枝木方桌邊,面前的一盤羊肉、一疊面餅都已經涼得透了,他還沒有動過筷子。

一陣腳步聲響,他的正室皇甫氏從屏風後走了進來。

“怎麽樣?她答應了嗎?”胡國珍的眼睛一亮,有些緊張地問道。

皇甫夫人搖了搖頭,讓侍女們退出堂外,嘆道:“我說的話,她全都聽不進去,不如讓人到瑤光寺去接妹妹回來,箏兒一向肯聽她的話。”

“當啷”一聲,胡國珍拿起面前的青花托盤,重重地擲碎在地下。

皇甫夫人看著滾了一地的瓷片和面餅,默然垂下了眼睛,良久才說道:“都怨你,從小請師傅教她識字練武,又從小放任她在多處尼庵書院讀書,教成了這樣頑劣固執的性子,與眾不同,不像個官宦人家溫柔知禮的小姐。女孩子讀那麽多書,只會移了性情,如今凡是她認準的事情,爹娘都勸不住。這門親事雖然打著燈籠難找,但箏兒不情願,難道我們用刀架著她脖子,將她押上清河王府的迎親安車嗎?箏兒的膽子比誰都大,逼急了,只怕什麽事都做得出來。”

“清河王元懌是皇上的愛弟,相貌堂堂,手握重權,雅通詩書,這樣的人才到哪兒找去?”尚書胡國珍站起身來,在花廳裏負手走了一圈,怒容滿面地說道,“王爺親自到胡府來向箏兒求婚,那是咱們胡家的榮耀,是她的體面,她卻敢這樣隨心所欲、毫無禮數地回絕!都是爹媽平常太縱容她了!”

“我已經勸了她一天一夜,她就是不肯嫁往清河王府。”皇甫夫人摸一摸自己的心口,覺得胸口湧霧般升騰起許多煩惱和苦楚,令她的心一陣陣刺痛。

女兒胡容箏和別人家的小姐風格氣質迥異,多半是她的容貌、才藝使清河王起了好逑之念,但清河王元懌會不會知道,箏兒是這樣一個性格剛強、心比天高的女子呢?

她已經前前後後拒絕了十幾門在皇甫夫人看來完全門當戶對的好親事,以致蹉跎成了洛陽城年齡最大的侯門千金,眼看就要錯過嫁期。

“箏兒說,她絕不會為人作妾,哪怕他是朝中最親貴、最有勢力的王爺也不成。”

“你沒有向她解釋,清河王是要迎娶她做次王妃,而不是侍妾麽?”胡國珍滿懷希望地問道。

“怎麽沒說?箏兒冷笑道,元懌若真有誠意,教他休了現在的清河王妃,再上門提親!”皇甫夫人沒好氣地回答,“我想著,元懌已娶過妻子,本已不妥。他的正妃是爾朱家的女兒,家裏是秀容川的契胡部落酋長,爾朱家冬朝夏歸,擁兵數萬,形同藩王,勢力極大,連皇上都不敢輕易得罪,更別說清河王了。我朝祖宗家法,除了這些藩王女外,只有五姓七望的漢女才能立為親王正妻,箏兒雖說年齡大了,仍然是洛陽城裏最貌美有才的小姐,憑什麽要為人作妾,到那裏受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