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胡容箏替馮潤報過了訊,便走到側殿旁的靜修室裏讀夜課。

雖然姑母是瑤光寺的住持,但瑤光寺身為皇家寺院,香火太盛,不是個讀書所在,所以胡容箏這兩年寄居在冷僻的清緣寺裏,安靜讀書。

昨天開始,寺中駐紮重兵,守衛森嚴,正殿被皇上元宏占用,側殿大門緊鎖,沒想到竟是皇後馮潤被鎖在裏面,看她模樣,婉麗中帶有嬌媚,面貌清秀,儀態端莊,不知為什麽禁軍們卻會談虎色變,對她很是害怕。

秋月高懸,胡容箏在側殿旁的靜室裏打開了經卷,卻見一個極其清瘦的身影,獨自從走廊上走到了關押馮潤的側殿門前。

元宏猶豫一下,才輕輕叩著殿門,問道:“蓮……你有話跟朕說?”

從那天被彭城公主當眾揭發開始,馮潤就沒有跟元宏單獨說過話,更無一字解釋和道歉,她如此強項,倒令元宏有些敬佩她。

這變了心的女人,卻有種死也不悔的驕傲,元宏根本就不能明白,他身為帝王,奄有天下,自幼只傾心於她一人,這女人卻棄如敝屣,不屑一顧,反倒鐘情於一個宦官!已故文明太後生前面首無數,可也沒像她這樣古怪。

那個高菩薩到底是什麽地方打動了她,讓她不顧尊嚴和體面與之相守?難道是自己這兩年忙於政事冷落了她,還是自己十年前一時軟弱沒能保護住她,讓她對自己心生怨恨?可這次回宮來她並未表示出怨恨啊!難道說,從她回宮開始,她就處心積慮要利用自己的深情去攫取王朝無上的權力?

元宏被這樣的猜測驚出了一身冷汗,想到這兩年常在懷抱的那個深情女子居然會如此居心叵測,對自己全無信任與誠意,便覺得有些厭惡。

“皇上……”殿門裏響起了抽泣聲。

元宏無語地在殿門外靜立,馮潤隔門看見了他清瘦的影子,被月色照得很長很長。

“皇上,臣妾自知該死,可臣妾雖然惡行累累,卻全都是因太後當年陷害逼迫,八年坎坷流離,才變得如此心狠手辣。皇上,高執事曾於臣妾有救命大恩,當年不是他在涼州搭救臣妾,臣妾早就做了泉下之鬼,所以臣妾感激之中,以身相許。自臣妾回宮之後,從未背叛辜負陛下,是太子懷恨臣妾,才將高執事凈身入宮,羞辱臣妾,臣妾心中實在虧欠愧對高執事……”馮潤飲泣著。

元宏嘆道:“你說你對不起高菩薩,那你就對得起朕嗎?”

馮潤拭淚道:“皇上捫心自問,皇上的心中,是功名重要,還是臣妾重要?”

“在朕心裏,蓮兒和朕的江山一樣重!”

“可臣妾看到的是,為了江山,為了功名,皇上會毫不猶豫地拋棄臣妾!”馮潤並不相信。

“朕決不會!”

“十年前,皇上眼睜睜地看著臣妾被太後驅逐出宮、迫害致死,倘若不是高執事,此時的臣妾,成為墓中枯骨已經十年……”

一提起這事,元宏多少有些理虧。十年前,他的確知道馮潤得的不是疫病,在宮中診治休養幾天,就會痊愈,但太後為保住馮清的後位,將馮潤逐出宮去,他卻也沒敢跟太後多加爭執。

“倘若朕知道你那次出宮會有性命之憂,朕就是不要江山,不,朕就是不要性命,也會拼命保住朕的蓮兒!”元宏也哭了,她終於說了心裏話,這些年來,她恨元宏,不是元宏的深情,她不會被折磨成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不會有那些慘絕人寰的苦難。

馮潤沉默片刻,才道:“臣妾知道必死,今夕何夕,是為訣別。皇上,讓臣妾最後為皇上跳一次《鳴鳩舞》,從前皇上曾經說過,蓮兒的舞姿衫袖之上,都是春色,看了愉心悅目,可以忘憂……皇上,前年臣妾為皇上講解成實宗禪法,曾對皇上說過,人一生下來就落入苦諦,可心中愛的執念,才是受苦的集諦。當日臣妾若不是深愛皇上,成了太後傳位的攔路石,便不會受盡地獄般的苦難,今日皇上若不是深愛蓮兒,也不會被蓮兒的負心折磨得如此痛不欲生,連南伐大業也無法完成……”

在她最後的傾訴中,殿門外的元宏已經落淚如雨。

馮潤輕聲吟唱了起來:

鳴鳩拂其羽,

戴任降於桑。

剪剪春風歷河陽,

三三橫,兩兩縱,

……

那是當年元宏為她所作的《鳴鳩詩》,元宏再也按捺不住了,高聲吩咐不遠處守殿的軍士道:“開鎖,朕要去見朕的皇後!”

軍士打開殿門,元宏望見身穿樸素的絳紅色深衣的馮潤正在側殿深處擡手曼舞,她的神情中,果然有一種訣別般的絕望與淒涼。

“蓮兒……”元宏且喜且悲地走向馮潤身邊,“集諦也好,苦業也好,這輩子朕對你的心,永遠都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