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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要立一個瘋子當皇太子,就算皇上肯答應,宗室親貴和京城百姓們也未必肯答應,為了元恪的太子之位,馮潤絞盡了腦汁。

高照容的葬儀安排在她死後七七之期,這一個多月的時間,馮潤不辭辛勞,出城為高照容選擇吉壤佳城,並大做水陸道場,超度亡魂。

馮潤本來就曾入寺為尼八年,所以她親自為高照容誦經四卷,花了整整三天三夜時間,熬夜熬得眼睛都深陷了下去。

高照容的棺槨出城之際,元恪突然安靜了下來,大顆的淚水從他腮邊滾落,坐在他身邊的馮潤,將手按在元恪的手上,輕拍一下,以示撫慰,卻被元恪用力甩開了。

馮潤並不覺得難堪,元恪今日對母妃的孝思和執著,正是他的長處,她這輩子受了馮家秘藥的荼毒,無法為皇上再生育皇嗣,只能將所有的母愛,傾注在元恪身上。在她心中,元恪早已是她的兒子,是她的骨血、她的希望。

洛陽曾是夏、商、東周、東漢、魏晉的京城,前後幾十個皇帝在這裏定鼎登基,北邙山下也跟著大建帝陵。

民間有“生在蘇杭,葬在北邙”之說,北邙山的山勢雄偉險峻,東西橫亙數百裏,前面是滔滔黃河,也就是堪輿術上所說的“冠帶水”,如一條波濤浩蕩的金玉腰帶,繞山而過,更有伊洛二水環繞,水土深厚。帝陵建在半山腰上,既無蟻侵水淹,又能眺望風景、福澤子孫,正是傳說中的“枕山蹬河帝王陵”,整個中原,風水之佳,無出其右,所以夏商周、東漢、魏晉,不少帝王將相葬在這裏,山上山下,墳陵累累。

元宏前年遷都過來沒多久,便派人開建自己的長陵,高照容死後,馮潤在長陵不遠處為她挑選了一塊墓地。

“恪兒你看,”馮潤指著不遠處的陵寢道,“母後親自為你母妃選中的這塊地方,這裏啊,左有青龍、右有白虎、前瞻朱雀、後倚玄武,風水四象都齊了,是塊絕佳吉壤。高妹妹葬在這裏,肯定能保佑我的恪兒以後長命百歲,成為一代聖君。”

元恪的心頭翻滾著一陣惡心。這個狡詐兇險的女人,一年多前,她利用母妃的善良跟隨車駕來到洛陽,又寄居在母妃的綠儀殿,母妃雖然不知道她原來就是被逐出宮的馮潤,卻也一直以誠相待,從無失禮欺淩,可她呢,她只會利用母妃的善良,步步緊逼,最終令母妃被萬箭穿心而死,而這滿手鮮血的兇手,居然還敢裝出一副賢良模樣,滿面堆笑地結恩自己,想要霸占母妃的兒子。

他絕不會讓她如願以償!多少年來,他只是想做一個能令母妃驕傲自豪的皇子,讓向來低調收斂的母妃,能視他為晚年倚靠。

如今母妃已入黃泉,他的努力還有多少意義?

元恪又仰天狂笑起來,馮潤知道他的心思,長嘆一聲道:“恪兒,母後的苦心,你總有一天會明白。”

元恪打從心底地冷笑一聲,苦心?這苦心不就是為了她自己的榮華富貴,為了北燕馮家這無恥家族在大魏皇室身上接著寄生下去嗎?

北平公馮夙已經向皇上的六妹彭城公主逼婚,待得婚事成功,馮夙身為國舅加駙馬,在馮誕原來的封邑上又加了彭城公主的嫁奩封地,宛然又成了洛陽城裏新的馮太師,有這對姐弟一裏一外把持朝綱,大魏的皇上,到底算是姓元,還是姓馮?

送葬的車隊在為高照容建的終寧陵前不遠處停下,二十多名杠夫從馬車上擡下沉重的紅木棺槨,墓道前種滿蒼柏、羅列石像,墓門大開,裏面的長明燈閃爍著,像幾雙幽深的眼睛,在等候已久。

“母妃!”元恪再也按捺不住了,他從馮潤的金根鳳輿車上跳了下來,在樹根上絆了一下,再爬起來時更是渾身狼狽,元恪撲在高照容的棺槨前面,號啕大哭。

母妃還這麽年輕,這麽美麗,卻因心地善良、引狼入室,最終被身後的蛇蠍女人殺害,而他卻根本報復不了這血海深仇。

痛苦與自責幾乎窒息了元恪的心,元愉、元懌試圖扶起渾身縞素的元恪,他卻伏在墓道上哭得喘不過氣來。

杠夫們擡著棺槨,一步步往墓門裏走去,在墓室深處,將沉重的雕花木棺緩緩放入巨大的石槨中。

元恪又沖到墓門前,他在門檻前再次被絆倒,索性爬到了石槨之前,手攀槨蓋,不允許杠夫們把石頭槨蓋移過來,蓋合石槨。

馮潤不便進來,三皇子元愉、四皇子元懌走過來,陪在元恪身邊,落淚勸道:“二皇兄,死者已杳,高娘娘的亡靈已經超度出三惡道,往生凈土,皇兄若仍然放不下執念,高娘娘在天之靈,也會不安的。”

元恪淚水漣漣,望著石槨裏那具深紅色的雕花木棺,善良也膽小的母妃,從今而後,就只能孤獨地睡在這裏?每個風雨夜,除了北邙山上的狂風、黃河中的巨浪,還有什麽和她相伴?而自己也永遠失去了依戀懷抱的機會,永遠見不到那張總是溫和微笑、充滿恩慈的熟悉的臉?再沒有人為他睡時掖被、子夜等候,再沒有人心心念念只牽著他的冷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