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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穿盛服的高照容坐在駛往太廟的安車上,天氣晴好,秋日暖陽高照永寧宮每一個角落,她閉上眼睛,感受隔著紗簾落在她臉上的陽光。

世間是這樣美好,這樣生機勃勃,溫熙和暖,高照容簡直不敢再相信自己的幸運。

元恪被冊封為太子,她即將成為百年來第一個看見自己兒子被冊封太子的皇儲之母。皇上宅心仁厚,不但沒有給她賜死,還加封她為“左昭儀”,答應讓她在太子冊封儀式上與皇後並肩坐在一起。

她自知平凡,平生際遇已超乎想象,從沒有敢向佛前祈禱過什麽,這麽多恩寵榮耀,皇上的仁心,恪兒的孝順,加在一起,讓這個自認卑微的女人發自內心地感激著上蒼,這個月以來,洛陽千寺裏,到處都點燃了高照容舍財供佛的長明燈。

還有皇後娘娘,不了解馮潤的人,總以為馮潤是個心地狠辣、狐媚惑主、對親生妹妹也趕盡殺絕的壞女人,而高照容卻知道,馮潤只是個歷盡坎坷仍存善念、通讀佛典、閱盡世情的聰明女子。

她對恪兒這麽好,當初高照容還以為馮潤是想鳩占鵲巢、逼死自己後再結恩太子,可如今看來根本不是。

高照容加封左昭儀之後,馮潤顯得比她自己還高興,拉著她到西海池上看了半天的風景,感慨起一年來的風風雨雨,還當面向高照容道謝,感激她去年秋天肯帶著自己從平城來洛陽。

高照容家中都是兄弟,昨天和皇後在一起,她突然有了種情同姐妹的親切感。西海池的秋風中,皇後娓娓地說述著她那長達八年的噩夢,聽得高照容落淚如雨。

九年前,馮潤初入宮時,高照容與馮潤同為元宏妃子,互相客氣恭敬,從無深談,九年之後,她們卻能推心置腹相對,歲月洗去了她們曾經的稚氣與嫉妒,把她們倆變成了無話不談的老姐妹。

人生至此,夫復何求?高照容嘴角邊浮出了一絲喜悅的微笑。

安車駛入了金墉宮墻的夾道處,這裏是去太廟的一條小路,只要往前再駛幾百尺,便豁然開朗,可以見到太廟前漢白玉的階石和空曠的前殿。

突然間一枝羽箭破空而來,帶著呼嘯聲射中了安車的前柱,高照容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問道:“高真,這是怎麽回事?”

高真還不及回答,又是一排羽箭破空而來,將車前兩名身穿軟甲的駕車輿士射得渾身血洞、橫死輪下,高真身上也中了兩箭。

“娘娘,娘娘!夾道旁邊墻上有……有好多弓箭手……”高真的口角處冒出了許多粉色的血沫。

密如飛蝗的羽箭將整條夾道都覆蓋了,高真撲在高照容身上,很快便被射成了刺猬模樣。

幾輪箭之後,跟從高照容的車隊全都變得無聲無息,只有鮮血在地下被驚馬踩踏得滿地狼藉,高照容的肩頭中了一箭,劇痛讓她眼前一黑,耳邊只聽得一陣馬蹄聲疾響,跟著是元恪驚慌失措的聲音:“母妃!母妃!母妃你怎麽樣了?這是什麽人幹的?”

似乎是在回答他的質疑,夾道兩邊,響起了幾十條漢子的怒吼聲:“殺啊!為太子報仇!太子元恂死得好慘啊!太子死得冤枉啊!”

竟是太子元恂的舊部,即將陷入昏迷之中的高照容大聲喊道:“恪兒,我沒有事,娘沒事的,你不要過來,夾道裏有好多弓箭手!”

又是一陣下雨般的密箭,從四面八方射進了高照容的安車,等元恪騎馬沖到安車之前時,發現這輛車從車蓋到輪軾,全都被密密的羽箭釘住。

元恪哭著扯開車上的箭枝,望見高照容那張滿是鮮血的面孔。

美貌端莊猶勝往日的母妃,盡全力對元恪微笑了一下,她身上那件精心裁剪的九行青底五彩搖翟紋的“揄翟”服,上面每一只精心繡制的野雉,都已被血染成深褐色,在太陽下熠熠生輝。

“恪……恪兒……娘好想看到恪兒生子,看到恪兒登基,可……可娘以後沒……沒機會照料你了……”高照容伸出那只同樣沾滿鮮血的手,想要最後撫摸一下她深愛的皇兒,卻無力地滑落在元恪的鬢發邊。

“娘!”元恪撕心裂肺的痛哭聲,從夾道裏傳了出來,響徹了夾道的上空,也響徹在太廟殿前。

大魏第八位太子的冊封大典,依舊和前七位一樣,沒有太子生母的身影,這一次,連太子的身影也消失了。

時哭時笑的元恪,和被送去瑤光寺剃度的廢後馮清一樣發瘋了。

這結果令馮潤十分頭疼,她不確定元恪的瘋癲是真是假。

若說是真的,他怎麽早不發瘋、晚不發瘋,在冊封太子前一刻突然發瘋,正好可以拒絕太子之位,而且每次元恪望向自己的眼神,總是充滿了怨毒之氣。

若說是假的,可如今的元恪不但在東宮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一會兒往空中自言自語,還在糞溺中坐臥,常穿著不能蔽體的衣服,在宮裏頭到處亂跑,元宏已經下令要把元恪關在東宮不準出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