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垂棠涅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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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又回到了八年前,八年來的顛沛流離仿佛一場噩夢,只要打個呵欠,在自己寬敞柔軟的雕花大床上醒來,望著窗外的柏樹銀杏發會呆,便可以輕松抹去那些黑暗日子裏的沉痛和絕望。

但是她欺騙不了自己,曾經的八年絕不是夢,每當馮潤攬鏡自照,望見鏡中那個既陌生又熟悉的女人,那種從天堂墜入地獄般的恐懼無望便又四面八方襲來。

因著這緣故,常二夫人已經命人將安昌殿中的銅鏡、瓷盤、玉屏風之類可以照見影子的家什全都收起來了。

“皇上下朝了麽?”眼見天色將暮,仍未聽見元宏急步走來的聲音,馮潤有些坐立不安,向門外的小黃門蘇興壽問道。

蘇興壽是個機靈少年,從小凈身入宮,跟著中常侍雙蒙辦事多年,嘴勤腳快,侍候馮潤沒幾天,馮潤便覺得他很是得力。

蘇興壽在門外躬身報道:“皇上早下朝了。”

“那……那皇上是到清徽堂去批改奏折了嗎?”深紅的夕陽掛在高高的柏樹枝頭,正欲墜落。

馮潤如今住的安昌殿,是永樂宮的天子內寢宮。

來洛陽後,元宏按從前的漢宮舊制,立了三處寢宮,自己長住中寢宮皇信堂,認出馮潤後,將她放在自己的內寢宮安昌殿,與皇信堂前後相望。中間是一個種著柏樹、銀杏,放著水缸的庭院。皇信堂前面,則是元宏的外寢宮四合殿,長期空置。

這一個多月來,元宏與馮潤形影不離,細訴從前。

她起初還擔心自己的面貌會驚嚇到元宏,但聽元宏溫言款款,並無半點嫌棄,才漸漸有點放心。每夜元宏都要在她的安昌殿裏說話到淩晨時分,才回到前院的皇信堂去匆匆打個盹,趕去上朝。

馮潤的花柳病雖已治好,但自慚貌穢,身上處處瘢疤斑點,也沒有讓元宏留宿。她脊背上的花繡圖案,當年是元宏親筆描繪上去的《天子采蓮圖》,喻義是“蓮花伴帝”,大片蓮花荷葉間,身穿天子衣冠的少年只身獨立,靜觀花枝,那是馮潤入宮後花了足足三年時間才忍痛繡好的精致紋身,可元宏也只匆匆打量一眼,便拉合了她的衣裳。

皇上雖然心中對自己仍有憐惜,但對這副醜陋的身軀,卻真的已經失了興趣。

因此馮潤多少有些擔憂,每當元宏聽朝時間長了,或者深夜批折未來,她便會開始胡思亂想,當年的恐懼絕望,也會煙雲般一遍遍湧來。

“皇上也沒去清徽堂。”蘇興壽道。

“那他是上什麽地方去了?”

“奴才也覺得納悶,中午便出去打聽了一圈,後來在午膳房遇到中常侍白整,白常侍說了,皇上一下朝,就被長秋卿劉騰半路上截走了,”蘇興壽快言快語地稟報道,“奴才就更納悶了,到皇後的乾清殿裏偷偷一瞅才知道了,皇上是去乾清殿裏看馮潤娘娘去了。”

“你說什麽?”馮潤被他說糊塗了,“你再說一遍,皇上看的是哪個娘娘?”

“馮潤娘娘。”

馮潤雙眉一挑,怒道:“本宮這不正站在安昌殿裏嗎,死奴才,你是眼花了麽?”

蘇興壽嬉皮笑臉地道:“奴才才沒有眼花呢,奴才往皇後的宮裏頭一看,大殿正中站著一個姑娘,腰肢纖細得像能用手一把掐住,臉蛋兒雪白雪白,眼角又長,眼睫毛像把刷子似的擋著眼睛,一閃一閃的,可勾人了,皇上看得眼都不眨。奴才年紀小,進宮的時候晚,沒見過馮潤娘娘當年的美貌,可聽得人家說,這姑娘的相貌,跟馮潤娘娘年輕時候像了個九成九。”

馮潤心下震動。向來心性簡單的馮清,當了皇後之後,果然和從前大不一樣,她不但咽下了馮潤重新回宮的這口惡氣,還留了這麽一個後招。

“這姑娘是什麽人?”她心頭亂跳著,問道。

蘇興壽道:“奴才也打聽清楚了,這姑娘是兩位馮娘娘的親侄女兒,本來是要指婚給皇太子元恂當太子妃的,這下好了,給皇上看上了,父子兩個爭一個姑娘,這不有失體統麽?”

“馮奚兒?”馮潤更是驚訝。

上個月,她見過馮奚兒一面,姑侄二人互相都聽聞過彼此的名字,但還是第一次正式見面。

馮潤看得出來,與馮清一樣都是公主所生嫡女的馮奚兒,對自己這個姑姑極為看不起。自己當年因為爭奪後位失敗,被太後逐出宮去,流落到涼州寺院倚門賣笑,染上一身楊梅瘡的事情,馮奚兒一定也聽說了,所以那一天,馮奚兒看著自己的眼神裏全是鄙夷和厭棄,連一聲姑母都沒喊。

馮奚兒的身材與膚色與年輕時的自己的確有幾分相似,可要說是像了個九成九,馮潤自己就不會相信,世上哪可能會有這麽相似的兩個人?皇上向來喜歡膚白細腰長眼的女子,但這麽多年來,真正鐘情不忘的,卻只有馮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