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鳴鳩於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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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越發冷了,洛陽比起平城來算是南方城池,可冬天也沒暖和到哪裏去。

雖說風雪沒有平城那麽多那麽頻繁,可天氣濕冷,地氣陰寒,連日凍雨不止,連穿城而過的洛水河面上也結滿了浮冰,寒濕之氣無孔不入。所以平城來的老王公們一個個又是叫苦連天,恨不得插翅飛回平城那座滿是薰籠、地爐和暖閣的舊王府。

不得已,元宏準了任城王元澄與老駙馬穆泰幾個人回平城過年,結果一開了頭便不可收拾,下面的親貴們告病叫苦的更是一個接一個,整天上奏章求歸平城,還有老邁的親王索性擡著棺材上朝說自己快死了求葬故鄉的,氣得元宏索性也稱病廢朝一日,平息心頭積郁。

永樂宮西林園裏也有一處小小寺院,平常有嬪妃們來燒香祭念宮外的親人,做點功德,玄靜入宮後,這裏便是她做日課的地方。

地方還算幽靜,紙窗外映著幾枝梅影,離高貴人的綠儀殿不遠,遠遠可看見元宏寢宮皇信堂的一角屋檐。

青衣小尼們在地下放好蒲團,前來聽經的賈夫人、高貴人、鄭貴人坐下後,元宏竟與皇後馮清聯袂而來。

皇妃公主們連忙起身見禮,元宏讓小黃門蘇興壽脫下自己身上擋寒的青綢面貂皮鬥篷,笑著擺了擺手,道:“愛妃免禮,朕聽說玄靜大師今天開講南齊高僧慧次的《成實論經疏》,特地來湊熱鬧,領教法師宏旨高見。”

玄靜高坐禪台之上,微微點頭,算是見禮。

自北魏至南齊,皇家都會常常延請得道僧尼入宮講經,往往給以殊榮禮遇,帝前講經,不需跪拜。

青衣小尼又搬來兩張高腳胡床,鋪了羊皮氈席和小幾,點了薰籠腳爐,送上熱騰騰的茶水,元宏與馮清對坐,馮清向禪台上輕輕一揮手,命玄靜開講。

玄靜遙望著專心聽講的元宏,不知是悲是喜。

他越發瘦削了,從前也是這樣,政事一忙或有心事積郁,元宏便會連日無心飲食,瘦得形銷骨立。

太後雖然自幼母養元宏,但只注重他的學業文章,對元宏的身體則漠不關心。所以盡管貴為天子,元宏的起居享用還是透著一種無人料理的粗疏,他從小就瘦,後來習武雖然令筋骨強壯了不少,但仍是削腮無肉、臉上輪廓有如刀刻般的硬朗。

玄靜垂下眼簾,不再注視元宏,朗聲道:“佛稱成就四諦,便為成實。天竺大師訶梨跋摩畢生著《成實論》一部,欲為世人解除苦惱。傳入我東土多年。解說不一,這次南齊高僧慧次得南齊皇室之邀,寫成《成實論經疏》,集成實宗的諸家學說大成,貧尼今日便與陛下、娘娘們一同解讀慧次的這部《經疏》,斷絕世相諸般煩惱,成就入滅涅槃智慧,共證菩提。”

元宏見她娓娓道來,精通經義,心下頗為欣賞她的口才。

當初他在平城報恩寺中很是見過幾個深通佛典的尼姑,可洛陽這裏,除了幾個南方名僧外,並沒有平城那種長於文墨、熟讀佛經、智識深沉的聰慧尼姑,或許,是因為報恩寺裏的尼姑本來就來歷非凡。

玄靜翻開經文,細細解讀道:“四諦,是苦諦、集諦、滅諦、道諦。有身為苦,人一生出來,便是苦,所以嬰兒落地立刻痛哭,人的色身,便是眾苦根本,此為苦諦。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五取蘊……悲哉六識,沉淪八苦,不有大聖,誰拯慧橋?苦諦與生俱來,需要大智慧才能解脫,所以陛下,各位娘娘,倘若想要遠離痛苦,就要懂得集諦與滅諦,才能入滅成道。”

元宏聽得入神,玄靜所講的佛理並不深奧,但配合著她那張枯寂無望的臉容,和心如止水般的沉靜聲音,讓人隱約體會到這醜陋尼姑心底當年曾翻騰過的波瀾和她舊日的坎坷流離,是那樣悲涼無望,只能寄情佛典,尋求平靜與安慰,這痛苦,與自己心底的諸般掙紮想必同樣刻骨銘心。

她的聲音依稀有些熟悉,元宏想起來,玄靜說話的口音,竟與已故寵妃馮潤有兩三分相似。

但當年的馮潤哪怕說話聲音中也常帶著嬌媚與喜悅,撫琴而歌時,清朗激越中仿佛還夾雜了一串串銀鈴振空般的歡快笑聲,渾身都散發著陽光與幸福喜悅,那樣一個女子,活在人間的時候是不知道什麽叫“八苦”的。

她只是把痛苦全都留給了活著的人。

“所謂集諦,就是我們集苦的根由,執念、貪念、癡心、多情,便是自尋苦諦。正是因為心靈與結業相應,因為渴愛,才召來了生死之苦、離別之苦、得失之苦。所以只能放下對愛的渴望,才能入滅諦,得道諦,棄絕八苦。”玄靜的解讀依舊循循善誘,“所有的放不下、舍不得,都是執念,是渴愛,亦是集諦,是孽業。你放不下的人,會被你的執念糾纏損害,放不下你的人,也會給你帶來災殃痛苦。愛,便是集諦,心存渴愛的執念,便會招致三界生死苦果,永世不得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