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大門邊臘梅半開,幽香浮動,元宏立定腳步,道:“法師留步,朕去清徽堂批折,法師請回去接著為後妃們講經。”

玄靜聽話地站住了腳,她望著路旁仍積有殘雪的梅花,嘆道:“皇上,聽說太師府梅園的那棵漢代古梅,是皇上從建康城花了重金買來的?前年貧尼去太師府賞梅,望見那樹上攢簇著萬朵金黃梅花,花香縈繞數裏,實在是蔚為壯觀。貧尼掛單海內,出入建康城、洛陽城、涼州、遼東,均未見過這等奇花。”

她的提醒又勾起了元宏的回憶,元宏淡淡笑道:“那是三國孫權吳宮裏頭的舊物,本來就是稀罕東西。法師說得對,生為凡人,早晚歸於泥塵,心中便不該有執念、渴愛,這棵古梅樹,朕十幾年前費了不少心血從建康城運去平城,可它離了故土後,一年比一年枯萎凋敝,聽說去年遭了雷擊,險些枯死,如今只剩下半棵梅樹還能開放殘花,若不是朕貪心要獨占這古梅樹,想必它還在建康城好端端活著。”

玄靜站在梅樹下轉過身來,元宏注意到她的腰上束著一條深褐色絲絳,絲絳帶子上系著佛家的七寶鏈,金銀絲的空心鏤花盤托上鑲著晶綠的琉璃片、暗紅的珊瑚珠、黃色的琥珀粒、紫色的硨磲貝還有布滿紅黃花紋的瑪瑙塊。

她醜陋的面容、樸素的布袍映著這條華貴的寶鏈,顯得十分不相襯。

金、銀、琉璃、珊瑚、琥珀、硨磲、瑪瑙,此七寶為《般若經》所說西方極樂世界的七種寶物。《般若經》稱得三寶聖物而國泰,得七寶聖物而民安。所以皇族公侯們紛紛制作各種“七寶鏈”護身求吉祥,大魏後宮裏也常見這物。

但這條“七寶鏈”讓元宏感到有幾分眼熟,他想起當年父皇出家時,曾從腕上脫下自己的七寶鏈贈給元宏,後來元宏又把這條七寶鏈賞給了馮潤。

玄靜法師所佩的七寶鏈,無論從鏤花、大小還是顏色搭配上,都與當年父皇所贈的七寶鏈十分相似。

今天到底是怎麽回事?他的心中不斷地跳出那個故去已久的婉麗身影。莫非是昨晚在馮清的乾清殿裏又癡看了片刻那十二扇“鳴鳩舞”的屏風,曾經的回憶,便又迅速填滿了他空虛已久的心?

誰說歲月真的能洗走回憶、劫走曾經呢?人心中僅有的情意和美好,有的時候似乎就凝固在了青春年少的刹那,成為此後一遍遍暗夜追憶的良辰美景。而良辰難再、舊夢難圓,人生中太美好的時刻,會慢慢恍惚到連自己都不能信以為真。

“法師的七寶鏈自何處得來?”

“哦,是當年馮太師府常二夫人所贈。”他終於認出了這條七寶鏈,馮潤心下有些驚喜,從宮中被逐的那天,她身上什麽飾物也沒帶出來,只有這條用於佑身的七寶鏈,她拴在胸前,未被搜掠走。

竟真的就是當年自己贈給馮潤的原物,元宏眼睛微濕,又看了一眼,才扭臉道:“法師,這條七寶鏈,是朕當年贈予摯愛女子之物,看了難免睹物思人,還請法師今後收存起來,不要再讓朕看見。”

睹物思人?我就好生生站在你面前,你卻認不出你的摯愛女子。原來元宏你真的只認得出我的皮囊,卻認不出我的真心。

玄靜不禁失望,她摘下七寶鏈,托在掌上道:“原來是禦賜之物,難怪如此精致,那貧尼就原物奉還皇上。”

元宏並不看那寶鏈,反而像是逃避什麽似的快步離開,頭也不回地道:“朕不要這物什,既是常夫人所托,還是交由法師保存吧。”

玄靜托著那條寶鏈,站在梅樹下面,說不清心裏到底是什麽感觸。元宏永遠都忘不了自己,可當自己刻意走近時,他也仍然認不出自己,或許,是他並不想認出自己。

元宏一直有著詩人般的情懷,那麽,這些年,他對自己的不能忘情,也是為了紀念而紀念,為了憑吊而憑吊吧。

就像西晉的美男子潘安一樣,一生風流,等妻子楊夫人死後,卻嘔心瀝血寫了三首《悼亡詩》,情深款款,傳唱塞北江南,對死人寄托思念,顯活人才華情懷,一轉身,那情深無限、似欲殉死追隨地下的男人,卻依然姬妾成群、紅袖盈室。

望廬思其人,入室想所歷。

幃屏無仿佛,翰墨有余跡。

流芳未及歇,遺掛猶在壁。

悵恍如或存,回遑忡驚惕。

如彼翰林鳥,雙棲一朝只。

如彼遊川魚,比目中路析。

春風緣隙來,晨溜承檐滴。

寢息何時忘?沈憂日盈積。

這樣的身後深情,除了令讀詩的人大為贊嘆潘安才華情義、顯他姓名本事,對楊夫人有何益處?寢息不能忘的縈懷,並不就等於一個忠誠的丈夫或者一個生死相依的戀人。

在自己身上凝結寄托的思念,就像元宏在那棵古梅樹寄托的詩情一樣吧?愛人死去、梅樹凋殘,不過是他詩中的悲歡離合,是他聊以抒發情感的一個寄托物。當年,他不曾下定決心對自己生死守護、永不棄絕,如今,他也不可能拋開一切為舊情淪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