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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宏帶著侍衛們匆匆趕到西海池時,六宮上下,已經全都按席次坐好,個個裝扮齊整,靜候著一別兩年的君王。

馮清換上了劉騰特地為她準備好的深衣宮裝,斜領右衽的杏色繡鳳深衣下,是一條緋紅曳地折褶長裙,層層掩映,衣長遮手,裙長沒足,頭上梳出了堆雲高髻,左右雙插金爵步搖,秀美端莊,搖曳生姿。

馮清本來就是漢人女子,加上太後向來注重漢學漢禮,她入宮前在太師府曾潛心鉆研《禮記》,在平城這兩年,她的舉止投足間也刻意學習修煉漢禮,所以這一變裝,毫無不適之感,比換裝後總有局促模樣的高貴人、羅夫人還有幾個鮮卑皇妃看起來灑脫多了。

元宏上下打量著馮清,不禁贊嘆道:“不愧是皇後,儀表堪稱六宮之首。這兩年獨自在平城支撐宮事,皇後辛苦了。”

馮清但覺臉上微微發熱,眼睛也有些發酸,當著眾妃,她不能失儀,便起身下席,帶六宮跪拜道:“陛下千秋萬歲!多承皇恩浩蕩,不忘平城六宮,遣使千裏相迎,臣妾常念陛下國事辛苦、後宮無人照料,幸有機會來到洛陽,能與陛下相聚,臣妾等願不辭辛勞,為陛下經營後宮,延綿皇室、為君分憂。”

“如此很好,皇後眾妃,起來說話。”元宏溫和地笑道,“這兩年朕也時常惦記眾妃與皇子們,但遷都之事未穩,永樂宮也遲遲沒有建好,所以鳳駕接得晚了,皇後和愛妃們不要怪朕。”

他仍舊是那麽溫和體貼、藹然可親,與元宏並肩坐下,馮清說不清心中是喜是憂,心中只覺甜蜜與酸楚交織,坐來雖近,卻仍不能盡情傾吐思念,既是喜悅,也覺郁悶,趁舉杯之際,她偷眼打量著元宏。

他老了,只分開兩年時間,元宏卻比從前蒼老了許多,眼角刻上了深深的皺紋,膚色比以前更黑了。

但是他的氣度卻越發像一個帝王了,俊美如昔,冷淡如昔,謙和如昔,而果毅剛強、凜冽肅殺之氣,卻遠勝從前,雖是深鼻高目、發色微黃,但換上寬袍長服漢裝的元宏,大有先代賢君風範,姿儀端儼若神、令人心折。

他的眉間還是凝結著霜雪,國事、家事樣樣都讓他煩惱。

下午入宮後,馮清聽劉騰說了,洛陽城裏,雖有六王爺和司空、司徒等八公看在中原繁華富貴的份上,全都已表態贊同漢化,再不重返平城,但那批年邁的皇叔還有遠支宗室卻十分抗拒改族姓、變婚姻、換漢服的國策。

皇上元宏是太後從繈褓中親手撫養、教誨成人的,加上天性好學,對中原禮儀文章傾心佩服、浸淫頗深。

在太後生前,元宏已大刀闊斧進行了太和改制,重用李沖等一批漢官,以鄰、裏、黨的鄉裏“三長制”代替北魏原來的宗主制,以鮮卑八姓與漢人四姓為士族,恢復魏晉時的“九品中正制”,推行均田制、俸祿制,架空了從前可以劃地而治的諸侯王,集兵權、財政、政權於一手。

朝中漢官越來越多,國中漢人與鮮卑人也可以平起平坐。融合民族的好處是從前遊牧出身的鮮卑王朝很快成了衣冠禮儀之邦,實力強盛、萬國來朝,而壞處,則是宗室的財富與勢力受到了極大限制,公侯們怨憤不平,造成不少郡縣甚至洛陽城裏動蕩不安。

所以,對說漢話、寫漢字、改漢姓的牢騷不滿其實只是皮毛,皇叔們本來世襲了大批郡縣封地,在封地內起居有若帝王,而三長制、均田制和俸祿制,把他們的財富和權力一下子抽空了。

富可敵國、盛氣淩人的皇叔們,變成了寄居洛陽、坐吃山空的清客,能高興起來才怪呢。

“恪兒,你過來,”元宏欣賞地望著高貴人身邊的二皇子元恪,“聽說你這兩年讀書精進,前月還進了南伐的政論給朕,朕讀過後,頗為心喜,恪兒如此才華識略,將來太子登基,恪兒堪為宰輔之才,能扶助兄長治國興邦。”

元恪雖然少年老成,但得到父皇如此當眾嘉許,還是忍不住心情激動,他出位施禮後,被元宏拉到身邊坐下,當著眾人,元恪也掩飾不住眼中的喜悅,高貴人看在眼中,更是深感有子長成、心中自豪。

元宏細細瞅著剛長成的元恪,又望著馮清身邊侍立的太子元恂,心下也覺得無奈。

元恪還有元愉、元懌幾位小皇子,儀表堂堂不說,禮儀也甚好,都比元恂出色、有學識,但元恂偏偏是太後所托、中宮親撫,他只能栽培這個既悖逆又愚鈍的長子,或許,這是太後身後留給他的真正考驗。

“愉兒、懌兒、懷兒,你們也都過來,讓父皇好好看看你們,兩年沒見,你們一個個讀書長進,個頭也長了不少,父皇甚是喜歡。”元宏露出了慈父般欣慰的微笑。

幸好這幾個皇子都像他,肯讀書、明事理,說不定他們這一來了洛陽,得兄弟們陪伴感染,元恂也能很快開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