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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百輛車駕絡繹不絕地沿平城外的大道出發了,這是個陰沉沉的早晨,西風刮起了滿地的落葉和塵土,瞬間迷離了他們身後的故都平城。

玄靜悄悄打起車簾一角,望見車隊正中間那輛鳳輿。

朱紅色漆繪的六馬金根鳳輿旁,有幾十名騎士組成的儀衛,前後拿著黃羅傘、金鉞、龍象旗,將皇後的車乘與其他後妃車乘遠遠隔離開。

“別看了,”玄靜的母親常氏有些心疼地把簾子拉了下來,車內頓時又變成一片昏沉陰暗,風聲呼嘯著從窗外掠過,“人家那是命好,她一生下來,滿月宴上,太後便高興地對太師許願,日後定要讓她當上中宮皇後,蓮兒,你以後就認命吧,我看阿秀那孩子對你是真心的,落到這個地步,還有個男人肯真心對你,那比什麽都重要。”

“第一個手鑄金人成功的人是我,發願要陪皇上一生一世的人是我,皇上心裏認定要冊封皇後的人是我,”玄靜閉上眼睛,兩行清淚順著全是大大小小斑點的臉頰淌了下來,“娘,我不甘心認命!都是一個爹生的,就因為我娘不是公主,我便注定了這輩子只能被她踩在腳底下?”

常氏看到女兒的淚水,不禁有些發慌。

她知道女兒素來剛強,就算那個春夜她從荒山停放死屍的破廟裏把女兒找回來的時候,女兒也大睜著眼睛,一字不吐,更不肯落下一滴淚水。

常氏用袖角一邊為玄靜擦著眼淚,一邊唉聲嘆氣地道:“這就是命啊,都是定數。娘只是太師府裏一個灶下的賤婢,使喚丫頭都不如的人,得了太師另眼相看,這才有了你。蓮兒,你如今弄得這麽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都是強求的結果,這些年,我看你在寺院裏讀的佛經不少,心地也該清凈了,就把過去全都放下吧。”

“我不!”玄靜大睜著雙眼,近乎咬牙切齒地道,“和太後當年一樣,我死過一回,就什麽也不怕了!娘,我也是馮家的女兒,是太師府的小姐,皇上對我的心意,從沒給過其他女人,如果不是當年太後命人陷害我,我不會落到今天這個地步!如今太後已經過世,我的病也快好了,我要奪回那些本來就屬於我的東西!”

常氏聽她聲音陡然變大,嚇得一把捂住她的嘴,沒口地敷衍道:“好好,都聽你的。蓮兒,你小點聲,這要是給皇後聽見了。我們母女倆的命,就再沒機會撿回來了。”

玄靜平整了心情,又恢復了從前的寧靜與冷漠,淡淡地道:“娘,你說的對。事沒辦成之前,我們都得小心點。對了,我如今變成這個模樣,皇後是認不出我來了。可是娘的模樣沒有變,你還得防著她手下的人認出你來。”

常氏指著頭上的圓帽,嘆道:“這些年我也老多了,加上落發後從不梳妝打扮。上個月我去太師府誦經做法事,都沒人認出我來。”

“那就好,娘這都是為我操心受累,才變得這麽蒼老,將來我一定好好報答娘。”玄靜又掀開一角簾子,指著不遠處一個騎馬少年道,“娘,你認得他是誰?”

常氏也從車簾一角張望著:“這是二皇子元恪,高貴人所生。”

“好個相貌!”玄靜嘆道,“多年沒見,元恪竟長成這般英姿勃勃的模樣,當年看高貴人不言不語,是個悶脾氣好性兒最沒用處的,想不到她生的皇子,倒是幾個皇子當中最出眾的,今天一早在大殿見過這孩子,雖是也言語不多,但句句都有見地,小小年紀,喜怒不形於色,城府甚深,聽說讀書也是頂聰明的。”

“我看四皇子元懌倒是真有皇上當年的氣度模樣,”當今皇上元宏由文明馮太後從小養大,年節時常去馮熙的太師府赴宴,常氏當年是馮熙的愛妾,也是看著皇上和女兒一起長大的,“今天早上上車時我一眼看到元愉,那身段坯子,眼神和面龐,也跟皇上活像是一個模子鑄出來的,反倒是大太子,怎麽看都不像皇上。”

玄靜放下車簾,冷哼一聲道:“太後年紀越大,越是剛愎自用、固執己見。元恂不到一歲時,已十分貪吃,一副魯鈍模樣,我勸她不要急著立元恂為太子,可那時候太後與皇上恰好因親政一事有了心結,太後擔心自己被皇上奪權,便著急冊封了元恂,倘不是皇上天性純孝隱忍,只怕太後早就會除去皇上,將這元恂扶上了皇位。”

玄靜閉上眼睛,沉浸在畫面般一幀幀打開的往事中。

那個時候她叫做馮潤,是太師府的大小姐,也是姐妹中最漂亮出眾的一個,聰慧無雙,活潑開朗,百伶百俐,無論是簫管琴瑟、金石書藝還是詩詞畫賦,她一學就通,常取笑小皇上拓跋宏不夠聰明,學什麽都要下一番苦功夫。

拓跋宏和她年齡相仿,兩小無猜的時節,眼睛裏幾乎只看得到她一個人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