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瑤光古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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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恪和元懌跟著身著灰衣的纖小人影走了幾步,那人影想是感覺到了什麽,停步回頭察看動靜,元恪和元懌忙躲到墻角。

跟到一處路口,那小小人影又是一閃不見,元恪和元懌四下張望著,卻見那人影從一處掛著羊角燈的紫藤花廊下跳了出來,攔在二人面前,圓睜著眼睛,不快地質問元恪與元恂道:“喂,你們倆是什麽人,總跟著我幹什麽?”

元恪在燈下一眼看見,那是個小小的沙彌尼姑,模樣稚嫩,年紀才七八歲光景,雖然頭戴圓帽,身穿寬大布袍,仍看得出長相十分清麗。

元恪不禁失笑,人影一過之際,他們本以為是什麽武藝高強的寺中隱士,沒想到是個年幼的小尼姑。

“我們是南遷去洛陽的皇子,”元懌也打量著小尼姑,那女孩步履剛勁,走路生風,站步的姿態一看就知道是練過幾年武功的,鮮卑女子雖都自小練騎射,但像她這麽年幼又這麽身手矯健,一定是師出名門,“你又是什麽人?是在報恩寺出家的宗室小姐嗎?”

“我是漢人。”小尼姑揚了揚臉,果然,她的圓臉龐上輪廓輕淺、線條柔和,沒有高鼻深目的鮮卑人種特點,“武始侯胡國珍的女兒胡容箏。”

元懌有些驚訝:“你小小年紀便已遁入空門?父母也舍得?”

“誰說我遁入了空門?”小尼姑不高興地瞪了元懌一眼。

聽說元家的皇子們大多是書生,可就像姑母說的,天生的鮮卑種,到底能讀破幾本經史子集,明了多少春秋大義?要不是朝中還有不少像父親這樣的北方高門出身的漢人公侯,有一幫“太和名臣”建言獻策、進諫國事,促成太和改制,讓大魏富國強兵,拓跋家根本不可能渡過河洛、走馬中原。

胡容箏摘下頭上的圓帽,露出紮著紅色珊瑚珠串的雙髻,顯得更是清新可人,她指著自己的頭發道:“你們看看,我這是沙彌尼的打扮嗎?”

“那你在報恩寺裏待著幹什麽?”元恪也有些好奇。

“我姑母是報恩寺的住持妙通師太,我在寺裏住著,好跟姑姑讀書。”

元懌越發覺得面前的小姑娘有些古怪精靈了:“讀書,你在廟裏讀什麽書?佛經麽?”

胡容箏搖晃著小小的雙髻,似乎很沉浸於閱讀的樂趣:“佛經也讀,但我更喜歡讀《詩經》、《春秋》和《莊子》。”

“《春秋》?你看得懂嗎?”不知道什麽時候起,三皇子元愉也出現在他們的身邊,他並不相信面前這個有些自負的小姑娘,“那你說說看,《春秋》是經還是史?”

胡容箏斜睨他一眼,道:“《春秋》本是史書,孔子欲以史為鑒,助魯君推仁道、達王事,所以才編修了二百四十二年之中、十二代魯國君主的國史。可是孔夫子修正《春秋》時,字字針砭,事事評說,人人品鑒,直書其事,勸善誡惡,把這本書寫成了發幽闡微、教化天下的傳世之作,這部聖人所撰的史書,當然也就成了經書。”

元愉三兄弟都是一怔,看她年齡這麽小,說話卻真的很有一番見地,想必不但熟讀了《春秋》,還曾得名師授業,早聽說報恩寺的妙通師太博學有識,從她這個侄女身上,便可以看出一二。

元愉仍是有些好奇:“《古詩十九首》呢,你讀過嗎?”

“劉勰所謂五言之冠冕,怎麽會沒讀過?”胡容箏輕輕一哂。

“好,你再跟我說說,這《古詩十九首》又好在哪裏?”元愉平日最愛詩賦,自己這兩年也寫了不少,還傳抄了一些出去,心下總覺得自己才是平城的第一才子,這次去洛陽,元愉期盼著能過上真正的中原名士生活。

“《古詩十九首》,每一首都寫盡了離別與思念,天下最動乎於心、牽乎於肺腑的事物,無非是情。《古詩十九首》中,有逐臣,有棄婦,有即將永隔天涯的舊友,有從此今生無緣的訣別,有欲斷不能的相思,有人生須臾的浩嘆,纏綿悱惻,淒絕人懷,”胡容箏往廊外走了兩步,仰頭望月,“《古詩十九首》,就像這月亮一樣,雖然看起來如此平常,但每個夜晚升起來時,都帶給月下的我們同樣憂傷寂寞而寧靜美好的時光……”

一向自負詩賦情懷的元愉,不禁有些自慚不如,他可以意會不能言傳的東西,胡容箏卻能如此清楚有條理地說了出來,這的確是個異常聰敏的女子。

“你說得真美。”元懌沉默了片刻,不禁贊嘆,“詩裏的惆悵和憂傷,就好像那永恒的月光,隔了千裏萬裏、千年萬年,仍然能給人感動……胡小姐,你會跟我們一起去洛陽嗎?”

胡容箏搖了搖頭:“我爹只是個大夏國的降將,根本算不上勛貴之列,所以要留在平城這裏看守舊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