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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秀,你不要再送了。”望著高春在前面遠遠帶路的身影,玄靜低聲辭別高秀。

不遠處是個鵝卵石鋪就的淺淺水池,上覆古樹,後結竹籬,小小木橋跨過水池後,便是一間木頭精舍,蓋著深色原木的房頂,竹窗上還帶著未枯的青枝綠葉,門前已有四名妙齡尼姑應命出來,一色的灰布直裰,等著伺候玄靜。

門前一帶竹籬下,是高高低低錯落的白色菊花,菊瓣上猶在滴垂著傍晚時積就的雨水,雨珠裏映閃著此刻初露的月色,清潔無塵的石板路通向眼睛看不到的寺院深處,有一種非人間的潔凈。

幾只不知名的夜鳥舉翼從一棵樹頂飛到另一棵樹頂,遠處的院墻,近處的籬笆,層層疊疊圍繞著,到處都是精心造就的遠離塵囂的安寧。

報恩寺的秋夜,讓玄靜突然有種無福消受的感覺。

她已經遠離這樣富貴安寧的生活多年,縱使那本來就是她一出生就擁有的人生。

玄靜的腦海裏又滾過那個驚雷陣陣的春夜,空山,破廟,馬嘶,雨亂,燭影下那幾張猙獰醜惡的男人臉,後院裏停放的棺柩……那個春天的晚上,她還沒有落發,還沒有“玄靜”的法號,她只是一具被人棄在荒廟裏等死的屍體,那夜的噩夢之後,她剪落青絲,也剪落了今生的留戀。

玄靜搖了搖頭,似乎是想把自己記憶裏的苦痛像水滴一樣拋離。

“今日一別,平城洛陽千裏之遙,相去日以遠,思君令人老,叫我情何以堪?”高秀依依不舍,望向比自己矮小許多的玄靜,沒有人會認為她是個美女,可從他眼中看出去的玄靜,仍然有著初遇時驚人的美麗。

高秀輕輕伸出手去,握住了玄靜寬大僧袍下的手腕,從自己腕上褪下一串檀香木佛珠來,輕輕籠在她的手腕上。

他們不是沒有過肌膚之親的時刻,但此刻被高秀輕輕拉住手腕,玄靜仍然感受到一種發自心底的激蕩。

他的手指修長而有力、清冷而幹凈,他的輕輕一握中也透出無限尊重與深情,縱使這世間已經沒有自己的立足之地,只要高秀的心中仍然能放著自己,似乎她也重新擁有了一切。

月色之下,白袍的高秀,是那樣優雅俊美,那樣純真深情,那樣完整地阻擋著他身後的茫茫夜色。

玄靜輕輕合上眼睛,呵,雙目閉合時,世界真美,一片沉重的黑,掩蓋了所有的不堪,透過那層不斷漫上來的黑,她還是看見了回憶中滿是少年光暈的從前。

那時候她的舞衣被春風吹揚,她的笑容被斜陽渲染,她的美麗被整個平城追逐著,她不曾看見高秀,平凡的高秀。

只有當不期而至的風雨吹打去她所有外飾的華麗,她才能知道,這一輩子,誰真的愛過她。

那個高高在上的人影,也曾在這樣的月色下輕擁著她,許諾給她今生不變的愛戀,而她也竟然會真的相信。

輕信差一點就殺了她,幸好她有高秀,沉默而深情的高秀,一直遠遠地守護著她。

玄靜輕嘆一聲,將臉伏在高秀胸前,樹影遮住二人,高春背對著他們,在前面不遠處知趣地停住了腳步。

“阿秀,答應我,找機會去洛陽。”

“不,我不想去洛陽,蓮兒,你不是說,到瑤光寺抄完經書,就立刻返回平城,以後我們倆再也不分開?”高秀緊緊地擁抱著懷中的人兒。

“洛陽才有最好的醫生和醫藥,你也答應過,要治好我的病。”玄靜輕聲道,那場重病帶走了她的一切,往日的所有美麗姣好中,只剩下這清朗的聲音依舊,可對比起她醜陋不堪的面龐,也更令人感到悲傷。

“即使你的病治不好,我眼中的蓮兒,也是天下最美的女人。”高秀是個散淡閑適的人,既無心功名,也不愛錢財,與心愛女人相守一世,讀讀醫書,看看山水,這才是他今生的夢想,“我愛的是藏在你軀體之內的那個蓮兒,那個清新可喜、永遠快樂明媚的蓮兒,那個深情依戀著我、信任著我的蓮兒……不管你變成什麽模樣,我都不會放開手。”

玄靜不禁感到鼻酸心痛,高秀身為將軍之子、皇妃的弟弟,卻過著樸實無華甚至有些貧困潦倒的生活,她知道他並不是沒有能耐躋身平城甚至是洛陽的皇親國戚中,但是他不屑,高秀聰明好學,不但擅長琴棋書畫,騎射功夫也很是來得,從前隨先帝打獵時,曾一箭射中兩百步外的野豬,但這樣一個清高自負的人,卻將汙濁不堪的自己視若珍寶。

“好,阿秀,我答應你,總有一天我會回到平城,我們倆永遠都不分開,可在這之前,我還有一些東西要拿回來。”

“什麽東西?”

石路那頭,突然起了陣腳步聲和說話聲,高春連忙將他們二人拉到竹籬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