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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皇子元懌翻來覆去,總睡不著覺。

北邊太子元恂所住的靜舍,仍未熄燈,淡黃色的厚桑皮紙窗上,映出他被油燈光投射的龐大身影,上半夜的咆哮聲,下半夜時變成了偶爾的抽泣哽咽,聽得更令人心中酸楚。

元懌披衣起來,推開屋門,隔壁的房間裏,元懌的母妃羅夫人輕輕咳嗽一聲。

元懌知道母妃還沒有睡著,在門外輕聲道:“母親,我睡不著,出去到前院園圃中,看一會兒菊花再回來。”

羅夫人“嗯”了一聲道:“外間有昨夜燉好的參雞湯,你拿一盅給太子。”

羅夫人是個格外敏感憂郁又頗為內斂的女人,元懌見母妃一下子就看破他的用意,心裏一陣感動,母妃的恩慈體貼,在魏宮裏頭一向為人稱道。

他走進屋裏,見桌上擺了幾樣點心湯水,便一一放到食盒裏,拎在手裏,往北邊院子走去。

花池邊的甬道有幾條長長的燈籠亮光投來,元懌趕緊閃到路旁,卻見皇後馮清帶了幾個侍女嬤嬤,往太子所住的靜舍走去。

元懌等她們走上台階,推門而入,這才跟了過去。

他不打算跟著進屋,見靜舍靠墻的山根處有一絲亮光,便湊近去看,還沒湊到窗邊,身後突然有只手伸過來一拍,元懌回頭一看,見是二皇子元恪。

“二哥?”

元恪將指頭輕輕放在嘴唇前,兩個人都湊到那扇有縫的窗戶前,卻見馮清已不是今天上午在殿中怒容滿面的模樣,她命人在案上放下紅漆食盒,親手從盒中取出碗盅,一邊為元恂盛湯,一邊和藹地說道:“恂兒,你一天沒吃飯了,快起來喝點湯水吧。”

元恂的雙目已經哭紅了,他望了一眼馮皇後,並未起身。

馮清卻也不生氣,親自將湯端到元恂面前,嘆了口氣道:“你恨也好,怨也好,如今你就是母後一世的指望,母後正因為摯愛你如親生,才打你罵你、責你怪你。這次母後率六宮南遷,其實內心裏想著,這次去洛陽,不是為了依托投靠你父皇,而是為了能與你朝夕相處,好照料我的恂兒。”

元恂擡眼睛望著馮清,眼淚又順著腮幫滾落下來。他相貌粗陋,哭起來更是有些蠢鈍模樣:“皇後,你越對我和氣,我越是害怕。”

馮清眼睛一紅,不禁落下淚來:“恂兒,當年太後將你交到我手中時,母後便想著,這輩子,你就是我的親生孩兒,我入宮至今,膝下仍虛,實是從心底裏把你當兒子看待,雖然你不如弟弟們相貌出眾,雖然你有種種不足,對母後也一直心有怨懟,但我自問這幾年來,仍是對你傾心相待。”

“我知道母後視我為親子,可是孩兒仍然一見了父皇母後,便打自心裏害怕寒戰。”元恂抽泣著。

“這次去洛陽,就算有罪責,母後也替你擔著,以後母後會勸誡皇上,不要再動不動打罵太子。”馮清走到元恂身邊,輕撫著他的肩頭。

元恂從小頑劣不受教,不如弟弟們溫和雅重,皇上又政事繁冗,每一惱火便親自動手鞭責杖打,一副恨鐵不成鋼的嚴父心腸,打得元恂見了皇上便如老鼠見貓、渾身哆嗦。

“多謝母後。”元恂淡淡應了一聲,眼淚仍然不斷湧出,顯然並不真的相信馮清。

“喝點湯吧。”馮清索性端起碗,要親手喂太子,她說的也是真話,雖然身為皇後,有的是人奉承,可馮清的日子卻充滿了寂寞感,無人可以交心,不管元恂怎樣不堪,她都只能把一片慈母心腸奉獻給他。

元恂卻扭過了臉,不肯接受她的好意。

馮清有些難堪地放下碗,負手在屋裏走了兩步,又踱了回來,對元恂道:“恂兒,我想過了,今年你已十五歲,可以大婚。這次南遷,我將奚兒也帶了同行,等一到洛陽城,我就稟報你父皇,擇吉納彩,為你迎娶太子妃,正式設置東宮。”

馮奚兒是皇上為元恂指婚的正妻,是馮清的哥哥、馮熙的世子馮誕的女兒。

馮奚兒相貌端麗,身材修長,好學敏求,落落大方,一如文明太後與馮清,具備了馮家女兒們那種秀出群倫的獨特風采,既深通宮中權謀,亦明了朝堂國事。

元恪曾經見過馮奚兒兩次,覺得倘若不是那個太子妃的頭銜誘人,將這麽出色的女子嫁給粗莽的元恂,實在是有些糟蹋了。

“兒臣不想大婚。”元恂卻十分不屑地拒絕了。

“你已滿十五歲,先帝和當今皇上,像你這個年齡早已生子,”馮清苦口婆心地勸說著,“奚兒也不小了,你們倆的婚事,不用再拖,大婚之後,皇上才會認為你已成人,更加倚重。”

“就算大婚,兒臣也不想娶馮家的女兒,東宮的鄭孺子已懷有身孕,兒臣想稟報父皇冊封她為太子妃……”元恂倔強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