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馮家有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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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極殿的地下跪滿了渾身沾滿泥漿血水的大臣們,個個模樣疲憊,而且沒有一個換了朝服入殿,全是一水的褲褶服獵裝,上穿單臂鑲皮的緊身衣,有的連腰上懸著的短刀也未除去,竟是拿太極殿這裏當了打獵的行營,盡失宮儀。

皇後馮清被氣得渾身發抖,心跳氣喘,連話都快說不出來了。

面前的元恂雖然恢復了漢人衣冠,卻滿臉酒色,一身頹唐,身為太子又如何?看元恂與諸弟並肩而立,當即給人雲泥之判的感想。

二皇子元恪的穩重深沉他比不了,三皇子元愉的儒雅博學他比不了,四皇子元懌的瀟灑倜儻他比不了,肥胖的臉龐上幾乎積著三重下巴,連冠帶都系不住那坨直往下墜的肥肉,充滿血絲的眼睛深陷肉中,濁黃無光,狂野不羈的神情中透著幾分抑郁,他、他、他當真是深沉雅重、博學明辨、端儼若神的元宏的親生兒子?

馮清幾乎要懷疑起來,他身上哪一點地方留有皇上的風采?

想到這裏,馮清忍不住又重重一拍桌案:“太子,你心裏還有我這個母後嗎?皇上讓你來平城,一是主持你嶽父馮誕的山陵祭,二是負責六宮南遷。可這幾天,山陵祭之時,不見你人影;六宮南遷辭廟,也不見你人影。本來讓蔔官算好了一早出發的吉時,直拖到下午,你才酒醒,我要是稟報到你父皇那裏,你說,你還能有命嗎?”

或許是這兩天的日夜圍獵飲酒,已經耗盡了元恂的心力,他伏在地下,竟然沒有回嘴,只嘟嘟囔囔道:“這全都是些小事,母後何必動怒?”

“小事?皇上南遷,用漢官,學漢禮,就是為了學中原禮儀,成天下正朔,你身為太子,卻廢祭禮、忘廟事,處處落人口舌。”馮清痛心疾首。

這孩子雖非她親生,可她和已故太後在元恂身上所費的心血,就算親生孩子也比不了啊。

太後當年政務繁忙,仍堅持每日親手照料元恂起居,一飲一食,一書一劍,莫不仔細過問。自己接了太後的班,對元恂也是不辭辛苦、精心照管,可這番心血,如今看來全都被他辜負了。

“兒臣知道了。”元恂垂著眼簾,雖然沒有頂嘴,但口氣很是不耐煩。

“你趕緊沐浴更衣,跟我到報恩寺敬香謝罪。”馮清嘆了口氣,無奈地說道,再不堪,也是太子,是她將來的指望,眼前只能先給他一個台階下。

她又望了一眼二皇子元恪,那孩子在殿旁侍立已久,腰背依然挺直,氣度非凡,神情和悅,沒有半絲的懈怠。

“兒臣不去。”元恂硬著聲音回答。

“你說什麽?”馮清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元恂,你再說一遍!”

元恂忽然擡起頭來,望著殿上的皇後,近乎咆哮地說道:“兒臣不去,兒臣沒有罪,兒臣實不知道,犯了什麽天條要去謝罪!”

“你放肆!”馮清怒道,“此番你奉旨來平城辦事,卻違背皇命,辜負聖意,領著臣下縱酒嬉遊,行為荒唐,還敢說不知道犯了什麽錯?”

“平城才是我們拓跋家的皇城,王氣所在!”元恂大睜著一雙血紅的眼睛,根本不把面前的馮皇後放在眼裏,“皇上遷都,除了任城王元澄,事先沒有一個人知情,連兒臣都蒙在鼓裏,到了洛陽城前,皇上趁大雨之際,紮營不進,折磨得八公、六王弟他們整天起臥在泥漿裏,連騙帶嚇,才讓大家夥兒答應了遷都,要是事先知道皇上要遷都,各位領民酋長大人,你們會答應嗎?”

“不答應!”沃野鎮的領民酋長步六孤天瑩,舉袖高叫著。他是個莽撞人,早對皇上遷都洛陽之事不滿,此時見元恂公然與皇後抗辯,難以遏制心底快意,大聲附和起來,“皇上突然遷都,把我們這幫給拓跋鮮卑家披肝瀝血打天下的六鎮老兄弟全都丟下不管,我們六鎮鎮民,身為軍府府戶,子子孫孫一生下來就是軍籍,世代為國盡忠,困守邊陲,卻沒吃沒穿,連軍餉都常被拖欠。那幫隨了皇上去洛陽的灰孫子們,反倒如今身價百倍,一個個受封羽林、虎賁,勛貴與士族同列,皇後陛下,遷都之前,大家都是部落兵出身,毫無分別。可遷都之後呢,我們這些死守苦寒北鎮的,除了賣命送死,連飯都吃不飽,那些去了洛陽的府兵,享盡榮華富貴,還不用上陣打仗,天底下還有比這更不公平的事情嗎?”

步六孤天瑩的一番話,勾起了六鎮領民酋長的忿懣,眾人紛紛交頭接耳,發起了牢騷。

武川鎮的領民酋長獨孤羅意年過六旬,滿頭白發打成兩條花白的辮子垂在肩頭,看起來臉上全是皺紋斑點,風霜滿面,蒼顏衰鬢,老態龍鐘。

他上前一步,在地下重重叩著頭,向馮清悲泣道:“皇後,娘娘此番去洛陽,一定要向皇上進言,讓他重返平城啊!這平城,是道武皇帝親自驗了風水、欽定的皇都,我們鮮卑人在草原、遼東流浪多年,得道武帝神勇英明,才在這裏定了龍脈,這都一百多年了,得祖宗保佑,太武帝才能一統北朝,為我大魏江山開疆拓土,我們六鎮鎮兵,護的是定都平城的拓跋皇室,保的是拓跋家的萬世帝系,不是什麽洛陽城裏姓元的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