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之二十六 沉星(第3/4頁)

然後,他就憤怒地拔出劍來,追著沉謐砍……

對吧?

沉羽這樣想著,顫抖的指頭輕輕按上了蓋子,然後他忽然發現那蓋子那麽重,他居然一點點都掀不開。

於是他兩只手都放上去,不知怎的,他心裏就慌了,只覺得又冷又怕,有什麽事情絕對無法挽回,他連嘴唇都開始微微顫抖,想要用力,指尖卻戰栗得連蓋子都觸碰不得。

沉羽心慌意亂,他慌亂地站起來,只聽啪的一聲,盒子掉到地上,蓋子摔開,石灰腌過的他兄長的頭顱骨碌碌地滾出來,在地上轉了幾圈。

他死了。

他的哥哥……死了……

沉羽忽然覺得絕望。

他不會對他笑了,不會慈愛地撫摸他的頭發,不會對他生氣發火……

沉謐,死了。

他慢慢地跪下來,伸手,把哥哥的頭顱抱在懷中,最開始只是坐著,坐了很久很久,然後,他終於怔怔地落下了眼淚。

最開始無聲地哭,然後止不住地號啕大哭,最後哭得聲嘶力竭,連聲音都發不出來,只能感覺到灼熱得像血一樣的淚水向外湧去,打濕了兄長已經開始枯敗的長發。

蓮見,我要殺了你。

我無論如何也要殺了你。

抱著哥哥的頭顱,沉羽這樣對自己發誓。

一天一夜之後,終於忍不下去的幕僚從沉羽懷裏奪走沉謐的頭顱,而之前都呆滯一樣的沉羽猛然想起什麽一樣,陡然坐起,飛奔而出,騎馬就向睿山而去!

他直奔睿山上沉謐的宅邸,宅邸冷冷清清的,問了人才知道,沉謐陣亡的消息傳來的時候,纖寧正在生產,下人哪裏敢告訴她?幸好孩子順產,是個男孩兒,生下來之後,纖寧也不知怎的,就像是冥冥中知道了自己丈夫已經陣亡的消息一樣,遣散了所有的仆役。還沒等聽完,沉羽二話不說,踹開門直奔北屋。

他還是來遲了一步,那個仿佛少女一般的女子,一身雪白的盛裝,安靜地,優雅地,臥在了榻上。

纖寧就此睡去,只不過永不醒來。

小小的孩子在她右邊,吃過奶,睡得沉沉的,小小的拳頭捏成一團,看起來健康得很。

纖寧的扇子攤開來,放在左邊。扇子一面是手繪的盛放梔子,一面是兩句古詩,是前朝因為奪嫡,被無辜賜死的皇子絕命詩的最後兩句——

黃泉無賓主,今夕誰家向。

她終於等不到沉謐答應她的,滿抱盛開的梔子。

沉羽呆立在她身邊,然後,他渾身痙攣著跪下來,把那小小的嬰兒,自己哥哥唯一的血脈,緊緊抱在懷裏,他像野獸一樣長聲嘶嚎!

沉羽咬著牙,有血的味道從齒縫間滲下來,一滴一滴,落在地上,便滲了進去,只留下微弱的腥氣。

蓮見,我要殺了你!我一定要殺了你!

一定要殺了你!

他這樣想著,然後痙攣著笑起來,猙獰而可怕。

大順四年六月八日,原纖寧歿於睿山,享年二十歲。

而就在同一天,沉羽讓自己最為信賴的心腹帶一小隊麾下精銳,帶著沉謐的遺腹子,就此離開了督山。

他給那個孩子起名叫沉融,取的是融字“悠遠長久,顯明昌盛”之意。

他讓心腹把沉融遠遠帶走,若他此戰過後還有命在,自然前去尋這孩子,若沒有命在……

沉羽深吸一口氣,把一直抱著的娃兒交給了身旁恭謹的侍從。

“若我死了,也不要想著復仇,就把這孩子好生養大,他願意做什麽便做什麽,總要讓他一生無憂無慮,快快樂樂。”

就像這孩子的父親一樣,那麽簡單的願望。

我不管這亂世如何,我只願你一世安樂——不要像我和你父親這樣。

沉羽就這麽站在督山上,看數十騎遙遙而去,他就這麽看著,直到什麽也再看不到。

亂風乍起,吹亂他一頭長發,掩去了他俊美面容上所有的表情。

最終,他輕輕呼出一口氣,決然轉身。

“準備一下,我要去見皇貴妃。”

宮廷一日的開始,正是黃昏時分。

暮光浮動,流香聚散,一點點光從紙門後透出來,女子優雅行走的姿態映上去,像是哪家善於潑墨技法的大師,在屏風上細筆描繪的,於水底遊曳的魚。

門扉在黎明之前都不會扣死,總有細細一線,能聽到深遠的內室裏吟誦詩歌的聲音和隨意用琴爪撥動琴弦的優雅聲調。

這些已經浸淫這個王朝的優雅豐潤,從未改變,即便是在克難的睿山之上。

看著眼前的一切,把嬰兒交給自己心腹帶走,走在宮苑渡廊上的沉羽恍惚就想起了兄長還在京城的時候,曾經以一種滿足而惆悵的眼神,凝視著一個與此刻如出一轍的宮廷黃昏,對他說:阿羽啊,這個王朝就像熟透了發出腐爛香氣的果子,最終是要落到地上的,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