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之二十六 沉星(第2/4頁)

當時有火在戰場上燃燒著,並不太近,也不遠,風是灼熱而幹燥的,地上血紅色的泥土微微有些幹涸,透出一股腐敗的鐵銹的味道。

蓮見是一個人進的蔡留,牽著馬,腰間佩著長劍,街上一個人都沒有,所有的百姓都縮在房子裏瑟瑟發抖,偶爾能聽到一兩聲小孩的哭聲,隨即就立刻被掩住。

跟她差了一箭之地,軍隊小心入城,立刻散開,四下搜尋。

她入城的時候就下過命令,暫時不要靠近城中的太守邸。

蓮見獨自一人向太守邸走去,在靠近的時候,聽到了笛子的聲音。

龍笛之聲,並不激昂,而是清雅如月,正是一曲歌頌盛世的雅樂——《太平樂》。

蓮見慢慢地,拾階而上。

當時是深夜,一彎弦月,銳利得似一柄鉤子,沉謐站在府邸的高台上,一身黑色朝服,不若往日風流倜儻,反而是有一種無法言喻的莊嚴肅穆。

九千甲士,死傷殆盡,沉謐孤身一人,立於高台,就像這個即將覆滅的王朝。

一曲終了,蓮見對這個以一己之力支撐王朝的男人,微微低頭。

“君乃國士,國士無雙。”

燕蓮見的聲音清冷如同流冰,帶著灼熱氣息的炎風獵獵地吹動沉謐的廣袖,那個男人背著月光,高傲而優雅地收下了這句並非恭維的評價。

然後沉謐笑起來,一刹那,仿佛四周一切倒轉輪回,這裏不是生死戰場,而是禦前深花孤徑,靜謐風雅。

“我卻從未想過要做一個國士啊!”沉謐溫柔笑著,以一種眷戀眼光看著手中的龍笛。

他說:“我啊,畢生之願,就是做個碌碌無為的貴族子弟,吟二流的詩歌,吹淺薄的曲子,為了一封女公子的來信輾轉反側,長籲短嘆,愛很多很多人,被很多很多人愛,然後就這麽過完一生,誰都不知道我的名字,死的時候有人傷心,然後過了幾年,傷心也就罷了,去尋更好的男人,或者立意教訓子孫,絕不能像我這般庸碌無能。

“我想無憂無慮,什麽都不思考,淺薄無知地活著,然後無憂無慮,什麽都不思考,淺薄無知地死去。

“第一年還有人去我的墳上祭拜我,第二年便少了,第三、四年就沒有人記得,然後過了十多年啊,幾十年啊,有人要在這裏葬別人了,挖啊挖的,就挖出我的骨頭來,因為根本不出名嘛,後代都不記得祭祀的沒本事的先人,也就被很無所謂地丟到一邊去,久了久了,就從骷髏的眼眶裏長出草長出樹,撐破了,也就這麽腐爛,多好?

“但是,你看,這是多麽難的願望。”

蓮見只是凝視他,過了片刻,慢慢說:“君的願望,並不困難,何不從今日開始?”

沉謐額邊有風拂亂的長發,他只是含笑看著蓮見,眼神柔和,像是在看自己的另外一個妹妹。

然後他的眼神陡然銳利起來,刹那之間,他不是那個吟誦風月,於梨花中慢慢而行的風雅公卿子弟,而是朝廷的蘭台令,這個國家的重臣。

他道,君子當正衣冠而死。

這麽說的沉謐,唇邊輕笑,只有絕代風華。

說罷,他理正衣冠,慢慢坐下。

蓮見神色肅然,她向沉謐道歉,道:“在下見識淺陋,請恕我無知。”

月光之下,蓮見面對沉謐,緩緩抽劍。

劍是上古名劍,傳說中可持之立國,鋒刃如一泓融冰,凜然清冽。

蓮見道:以蘭令國士風骨,此劍與我,當不辱蘭令。

沉謐只是含笑閉上雙目。

在蓮見一劍斬落的一瞬間,他極輕地道了一句——

君子死國。

鮮血飛濺,男人的頭顱落在了他端端正正合攏在膝前的手上。

一刹那,天邊有極亮的一顆流星呼嘯橫過天際,分紫微垣而去。

大順四年六月五日,沉謐歿於蔡留,享年三十四歲,其下凡九千甲士,皆或戰死,或自裁,無一投降。

這個亂世中最亮的一顆將星,就此隕落。

西北望,歿天狼。

蓮見派人將沉謐的屍體和頭顱送歸到沉羽處,金發的青年凝視著盛放自己兄長頭顱的盒子,跪在那裏,一動不動。

這個結果,沉羽並不意外,甚至於說,這是意料中事。

當蓮見拒絕他的要求的時候,他就已經清楚這樣的事情無法避免。

你看,其實他現在唯一的親人死了,他也不慌張嗎?

他這麽非常荒謬然而確實冷靜地想著,念頭一轉,卻是覺得,沉謐怎麽會死呢?

那個那麽聰明,那麽優雅,總是喜歡扇著扇子曼聲吟誦詩句的哥哥,怎麽會就這樣死掉?

被砍下頭顱,這樣淒慘地,這樣難看地死掉?

你看,掀開這個蓋子,他會笑,對吧?他會在他哭得稀裏嘩啦的時候施施然地從旁邊踱出來說:哎喲吾弟,你哭得如此梨花帶雨,為兄十分欣慰,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