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之二十六 沉星

離開睿山的時候,沉謐喚來了手下最為倚重的名叫向日的將軍,把所有軍隊交給了他,讓他帶去給還在狹川的沉羽。

他對向日囑咐的最後一句話是:我打算死在這裏,他的話,就算了吧。

說罷,沉謐單身輕騎離開了睿山。

現在,擋在京都和燕家之間的,只有京畿重鎮蔡留。

因為之前抽調前線的緣故,蔡留的屯兵僅有九千,沉謐到了駐地的時候,笑著對士兵們說:吾等是一定要赴死的,所以,若有不想死的人,就此離開,我不會怪罪。

沒有任何一個人離開。

於是沉謐又笑起來,他說:那好吧,我們唯一的目的就是拖延,用命。

戰鬥從五月二十九日開始。

沉謐用九千精銳騎兵拖住了蓮見的腳步,蓮弦親率大軍攻擊,連續三晝夜攻擊沖鋒,皆被沉謐擋下。

十四萬五千人,束手在了小小的西宿城墻之下,而在第二日攻城的時候,蓮弦還被沉謐一箭射死坐騎,險些被自家騎兵踏成肉泥,於是,無奈之下,她也不得不咬著牙向猶自在永川和沉謐水軍對峙的姐姐求援。

和蓮弦的求援一起到的,還有來自沉羽軍中的不速之客。

蓮見並沒有斬殺來使的不良嗜好,即便這個來自沉羽軍中的使者渾身裹得嚴嚴實實,臉都沒露,實在非常奇怪,她依然接見了對方,而且按照對方的要求——使者要求和她單獨會面。

這也許算是一種直覺吧。

看著來使掀開鬥篷,露出一頭燦爛金發的時候,蓮見這樣想著,輕輕將手中的水晶念珠又撥了一輪。

她看著沉羽,沒說話,只是看著,然後默默垂下頭,指頭一動,將念珠推回到腕上。

沉羽快步走近她,正向她伸手,蓮見不著痕跡地向後退了一步。

步幅很小,但是剛好讓他碰觸不到。

沉羽再次向她伸手,蓮見繼續向後退了一步,然後抵上柱子,退無可退,她擡眼,看向自己金發的戀人,沉羽的手指已經在她鬢邊,遲疑了很久,終於垂下。

他和她挨得極近,彼此呼吸可聞。

蓮見忽然想,這幾日果然戰爭吃緊,沉羽身上已然沒有熏香味了,只有馬的、皮革的、金屬的,這樣屬於戰爭的粗糙味道。

她忽然想伸手,把金發的戀人擁個滿懷,她這個想法沒有一點預兆,忽然出現,於是蓮見也就真的伸手,雪色廣袖下的手剛剛輕輕一動,她聽到沉羽的聲音從頭頂落下:“蓮見,算我求你,這一次,能不能放過我哥哥?”

她記憶裏,沉羽從未向誰請求過。

身陷險境,他說:殺了他們,不然我們就一起死。

被那麽多人反對,沉羽對沉謐說:我會強大,保護我,保護她,保護我們。

他只握著她的手,對她說:請一定平安,請不要讓自己受傷,請你一切安好,我才能放心。

他為她疾行千裏,只為了隔著門板,對她說:請不要責怪自己,請讓自己幸福。

現在,他求她,不要傷害自己的兄長。

蓮見幾乎覺得自己就要不顧一切答應了,然後話在快要沖出嘴邊的時候,卻變得冰冷而殘酷。

她的聲音擊透空氣,猶自帶著沉羽的體溫。

她說:那你的哥哥有沒有放過我的妹妹呢?蓮音才十五歲。

說完,她閉上了眼睛。

這句話出口的刹那,她只覺得有某種盛大的絕望,將她包裹。

她能感覺到沉羽渾身繃緊,氣息變得狂烈而危險。蓮見緊緊捏住指尖滑落下來的念珠,微微仰起了頭。

也許沉羽會殺了她?其實也不錯。

她思緒紛亂,然後忽然就聽到了什麽金屬被丟到了地上的聲音,然後是衣服的摩擦聲、走出去的腳步聲。

沉羽走了,他本來就是這樣的性子,當斷則斷,絕不拖泥帶水。

蓮見慢慢睜開眼,她看著腳下,一柄小小的短劍扔在她腳邊。

那是他和她初遇的時候,她送給沉羽的,魚腸。

恩斷義絕,就此。

蓮見慢慢彎腰,撿起了那柄短劍。

她抽出來,寒光流轉之間,一聲龍吟。

然後,她笑起來,慢慢地輕輕地握上了劍刃。

破開肌膚的感覺不疼,是涼的。

她這麽想著。

“蓮弦。”她低聲喚道,蓮弦果然從帳外進來,看她一手鮮血,也沒說什麽,只是皺了皺眉。

“我親自帶兵五萬,增援蔡留,務必要將沉謐斬於此役,不惜一切代價。”

其實,她也沒有什麽代價好付出了呢。

這麽想著,她輕輕地把沾染了自己鮮血的短劍,收回鞘中。

蔡留被攻破是在蓮見增援的第二日,六月五日的時候。

為此,燕氏付出了將近六萬具屍體的高昂代價。

可以毫不誇張地形容,當蓮見進城的時候,她腳下的每一塊泥土都被鮮血深深浸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