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之二十二 鏡焚(第4/4頁)

大順三年十一月二十五日,於這個冬天第一場雪落下的時候,燕蓮華安靜地停止了呼吸。

這個以無上手段斡旋制衡朝野上下,奠立燕氏一族霸業基礎的男人,留在這個世界上最後的一句話是:生無可憾。

而以他的死為一條鮮明的分界線,比之前的戰亂更為殘酷的亂世之終章,終於緩緩啟幕。

大順三年十二月五日,燕蓮見於北關樹起大旗——清君側,起兵討逆。

在起兵的前夜,蓮見做了一個夢。

到底夢見了什麽,她已經記不得了,而殘留在記憶裏最鮮烈關於這個夢的印象,就是大片大片灰白色的荻花搖曳,仿佛是身處在哪個河浦上,然後荻花中間有一抹隱約的金黃色。

比熔化了的金子溶液還要燦爛,比陽光還要溫暖,她的戀人頭發的顏色。

她沒有走近,她就這樣遠遠地看著,心底慢慢蔓生了無法形容的恐懼。

她已經背離了戀人所走的路。

她已經與她的戀人互相敵對。

但是,那是她自己選擇的,沒有任何人強迫她。

會被指責吧?會看到那雙漂亮眼睛裏失望之色吧?

她想逃,但是一動都不能動,只能站在那裏,安靜而又無比恐懼地凝視著荻花之間,戀人金色的頭發。

她醒過來的時候,天還是漆黑。

床榻外的燈火熒熒的一小簇,蓮見起身,影子映在床帷上,外面有侍女推開了門,伏在地上等她吩咐。

她扭頭,月光從帷幕上透了一點進來,投在她面前小小的,銀帶似的一束,清澈得銳利,蓮見輕輕喘了口氣,閉了一下眼睛。

再睜開的時候,年輕的女子起身,站在榻前,任憑侍女們在她雪白色的神官長袍外,罩上了一層輕甲。

抱歉,走上了和你不一樣的路,沉羽。

她走出府邸,登上榮城的城樓,她的腳下,有火焰,有帳篷,有已經整裝待發,整齊排列好,全副武裝的男人。

那是奉她為主,已經集結與此地,燕氏的士兵們所匯聚而成,鋼鐵的洪流。

有風聲烈烈,拂動她身後雪色的披風,數十萬大軍靜默著,仿佛什麽遠古的神像,等待著主人的號令,便從沉睡中蘇醒,沖上戰場。

蓮見深吸一口氣,沒有任何感情色彩地將兩個顛覆時局的字,吐出了唇外。

“起兵——”

燕蓮華已經去世,現在的她,首先是燕氏實際上的統帥,其次是燕家的決策者,再次,是該為家族奉獻的戰士、保護妹妹們的姐姐,最後才是燕蓮見這個人。

她從未逃避過自己的責任,即便那將使她背離她最重要的人。

很早之前她就知道自己必然會有這麽一天面臨這個選擇,而她也很清楚,自己在這個選擇上從未猶豫過。

沉羽也是一樣的吧。

他們對彼此而言,都是那麽重要,寧肯自己性命不要,也要護對方周全,但是為了家族的利益,和他們彼此要保護的人,在揮刀相向的時候,也不會有絲毫留情。

大軍開拔,向永安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