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之二十二 鏡焚(第3/4頁)

這樣的燕蓮華給人的感覺是,仿佛這具身體已然死去,他之所以能活著靠在這裏,完全靠著一股強大而不可動搖的意志力,將靈魂禁錮在了死軀之中。

他忽然想起很久之前他對燕蓮華的評判,他對沉羽說,燕蓮華此人,如名劍出鞘,染血不歸,唯一的歸路就是斷於另外一柄名劍之下,而天下之間,能斷這柄名劍的人,尚未出世。

那一瞬間,沉謐聽到自己輕輕地從胸口裏嘆出一口氣。

燕蓮華輕輕咳嗽了一聲,含笑看向他,語氣異常輕柔:“蘭令為何嘆氣呢?”

沉謐也笑,輕輕搖頭,坐在燕蓮華對面。那個一身素衣的男人向他略點了點頭,就疲倦地伏在了榻上。

沉謐輕輕展開手中的扇子,聲音低沉而柔和:“惜不能同殿為臣。”

燕蓮華聽了之後,大笑不已。

他笑得實在太厲害了,中間咳嗽起來,掩著唇的帕子上一片殷紅。他看都不看,若無其事地甩在一旁,再擡眼看沉謐的時候,眼睛有一種讓人看了心寒的亮。

他未束的頭發披散下來,看著沉謐,一字一句:“惜不曾交手於戰場。”

沉謐閉了一下眼睛,燕蓮華的聲音慢慢地繼續傳來。

“蓮華不比大人,我是只能鳴叫於末世的不祥之鳥。”

“我從未考慮過任何若不生在此世的想法。”

他這樣說,然後也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燕蓮華的聲音漸減弱下去,他說:“惜不能與蘭令並肩而戰。”

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沉謐心裏慢慢地浮現出了一句話:“幸也,不幸也。”

不幸未能生於盛世,和這樣的人才一起勵精圖治,幸運的是,他即將死去。

幸也,不幸也。

沉謐告辭離開。燕蓮華身後的帷幕內,一個女子輕笑一聲。

素手輕挽帷幕,慢慢而出的女子,優雅嬌嫩,宛若三月嫩柳,柔弱不勝鶯飛,正是原纖映。

她借口省親,出了明光殿,回了原家,去見了見纖寧,中間留了替身,自己則悄悄到了蓮華府上。

沉謐走後,燕蓮華已經全然沒有力氣,伏在榻上,大口喘氣,心跳劇烈得自己都聽得見。纖映長久地凝視著這個即將走向生命盡頭的男人,然後,慢慢微笑。

她像一個溫柔體貼的妹妹,又像是一個疼愛孩子的母親,輕輕伸手,為他理順一頭淩亂的長發。

燕蓮華在她臂彎裏笑起來,擡頭看她,唇邊尚有殷紅,眼神卻銳利如昔。

“臣的態度已經非常明確了,余下的,就拜請皇貴妃了。”

纖映溫柔地微笑:“蓮華大人所托,妾身可曾有一次推托?”

燕蓮華點頭,說了一聲也是。纖映也向他優雅地點頭致意,便也告辭離去。

她優雅地起身,走出門外,那個即將死去的男人的聲音,從她身後繚繞而來。

“燕蓮華一生,未嘗一敗。所差者,天命耳。”

這一句聲竭力軟,卻連神魔都驚動戰栗。

聽到這句話的一瞬間,纖映停住腳步,她停在那裏良久,才慢慢回身,嫣然一笑,仿佛沾了露水盛開搖曳的水晶花一般。

她那麽輕那麽輕地說:“是啊,能擊敗您的,唯有天命而已,所以,我從不曾想要與您為敵。”

然後,她身後的男人大笑出聲。

她漸行漸遠,終至於一切都靜默而去。

燕蓮華不是她可以打敗的對手,那個男人今生今世,唯一的敵人,是天命。

他輸了,僅此而已。

幸好,他要死了。

就在同一天,蓮華送蓮弦和蓮音出城,毫不意外地遭遇了在燕蓮華面前感嘆不能同殿為臣、不能站在同一個立場的沉謐的阻撓。

沉謐很清楚,此時放她們兩個回去,無異於縱虎歸山。他下令緊鎖城門,以自己衛戍令的身份在京城附近布防。

他敢說,沒有他的命令,一只蚊子都飛不出京都。

他其實並不想這麽快就和燕氏撕破臉,所以對他最好的狀態是,最後把蓮音和蓮弦堵在城裏,燕蓮華一死,蓮弦和蓮見的繼承人蓮音兩個籌碼,足夠他對蓮見開價了。

等到了當天傍晚,他等來了纖映的車駕。

她身為皇貴妃,儀同皇後,她的車駕出行,沉謐沒有搜查的權力。

“妾身身體不豫,想要去城外別莊休養,已經向陛下乞下旨意,還望大人放行。”奉上通行令牌的女官,嬌媚婉轉地對沉謐傳達了纖映的話。

於是,明知道蓮弦和蓮音就在她車上的沉謐,只能含笑躬身,恭送她出城。

蓮音、蓮弦就此脫出。

蓮弦奉命要將蓮音送到上州城,出城的時候,她發出了兩封信,一封燕蓮華的親筆遺書送去蓮見所在的北關,而另外一封,則悄悄地,按照蓮華的意思,扣在了她的手中,等待著到了上州之後,交給上州守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