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之二十二 鏡焚(第2/4頁)

他在地上坐了一會兒,搖搖頭,謝絕了仆人的攙扶,自己咬著牙站了起來,四周開始有接到信息趕來的人。沉謐很清楚,今晚和“陸鶴夜怨靈”的遭遇會立刻傳遍,大部分人會視為怪談,但是那些執掌著最高權力,全然不敬鬼神的人,卻不會這麽認為。

他們會立刻思考:陸鶴夜到底有沒有死?如果他沒死,為什麽來找沉謐?這場焚燒裏,陸鶴夜到底死了沒有?在最後的那個瞬間,陸鶴夜對他說了什麽?

只有沉謐知道,那俯身而過的一刹那,青丘什麽都沒說。

但是這已經足夠了。足夠他被猜忌。

沉謐與纖映的同盟,就這樣被釘上了毒針。

而沉謐很清楚,釘上這根毒針的,正是燕蓮華。

而事實上,燕蓮華在得到怨靈作祟這個消息之後,滿意微笑。

他對蓮弦說,給青丘的那封信,被執行得很好呢。

他輕輕用扇子敲擊著掌心,慢慢說了一句:“燕氏之天下……”還未待說完,他便毫無預兆地倒向一邊。

大順三年八月,陸鶴夜怨靈作祟,燕蓮華病危。

如果說怨靈事件激起的是人們對陸鶴夜死因的質疑和同情,那麽對於原纖映和沉謐而言,這次事件就是將兩人之間本就沒有多少的信任徹底粉碎。

在權力的世界中,哪裏有鬼神容身的地方。

不出沉謐所料,這個所謂怨靈的出現,將所有的懷疑指向了他。

傳言已經從“陸鶴夜到底有沒有死”,轉變成了“陸鶴夜到底和沉謐達成了什麽協議”。

這並不是一個可以讓人笑出來的笑話。

陸鶴夜的死是沉謐和原纖映達成一致的一個必要前提,換句話說,陸鶴夜之死,讓纖映的兒子成為了繼承大統最有力的人選。而沉謐在下一個合適的太子人選出現之前,都會支持自己。

但是“陸鶴夜有可能還活著”這個消息並不是那麽致命,致命的是,“有可能還活著的陸鶴夜去見了沉謐”。

無數人見證,“陸鶴夜”出現在了沉謐的面前,並且對沉謐說了一句話。

之後那場慘烈的焚燒被忽略不計。如果說原纖映派去的使者所帶回的陸鶴夜的死亡都做不得數的話,那麽這場燃燒能不能燒掉陸鶴夜的性命,也是個未知數。甚至於因為這場燃燒的死亡過於恣意慘烈,反而讓人們的想法朝向反方向滑去——這麽大喇喇的自殺,分明是個障眼法,陸鶴夜應該沒死。

那麽,“陸鶴夜”為什麽去見沉謐,又到底對他說了什麽,這其中的意味,陡然險惡了起來。

事後沉謐苦笑著說,當時青丘一口咬掉他的鼻子也是好的,毀容和把自己摘幹凈之間,他覺得前者真是美好無比。

而對於此事,原纖映的激烈反應全然在沉謐的預料之中,當她懷疑起沉謐的立場之後,她給予的報復就是立刻授予燕氏現在的家主蓮音征東將軍之職,而將已經綰發出家的蓮見封為驃騎大將軍。她給予了蓮見正大光明自組幕府的權力。

這種陰損的把兩邊都陷進去,然後自己得利的做法,還真是燕蓮華一貫的風格。

沉謐越想越氣悶,猛地站起來,手裏扇子一合,撩起袖子就朝外走去。沉羽正朝裏來,看面沉似水的他往外奔,似笑非笑地站在門口,問了一句去哪兒。沉謐頭也沒回,隨手把扇子朝領子裏一插,抓了沉羽手裏的馬,飛身而上,丟給沉羽一句話:“罵燕蓮華去。”

一直跟在他身邊的侍從聽了大驚,沉羽拍拍手,目送他沖出去。侍從驚慌失措地要他攔住沉謐,他只抱著手哼笑,說,攔什麽攔,他自己知道回來。

結果話音未落,沉謐就神清氣爽地騎馬回來了,把馬韁朝侍從一甩,就跟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朝屋裏走。沉羽在他後面慢悠悠地跟著,抱著胳膊說:“滿足了?”

沉謐回他一個燦爛微笑,說:“嗯,滿足了。我罵燕蓮華幹嗎呢,不如逮著個機會幹脆弄死他算了。”

沉羽也笑:“說弄死他啊,恐怕你沒有這個機會了。”

聽了這句,沉謐臉上的笑容漸漸退下,他仰起臉,看著遠方燕蓮華所在的方向,沒有說話,也沒有動作,只是默默凝望。然後他低頭輕笑,輕輕吐出五個字。

“幸也,不幸也。”

這麽說著的時候,沉謐一張俊美的面孔上流露出的是非常非常寂寞的表情。

沉羽忽然覺得自己也笑不出來了。

沉謐還是去拜訪燕蓮華了,在九月底,燕蓮華的病情稍微好轉的時候。

空氣中彌漫著護摩炎焚燒過後的特有辛辣味道,帷幕層層堆疊,一絲陽光都照不進去。

沉謐進去的時候,燕蓮華正靠在榻上,安靜而沒有焦距地看著什麽出神,從沉謐的角度看去,這個掌管燕氏一族,權傾天下的青年,蒼白消瘦,眼睛卻是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