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八 雨泊湘妃渡

三只烏篷船走長江水道,揚帆順流而下,到今已過了十七八日,將至劍門關時因雨勢太大,只得在一處碼頭泊下。

毋望倚著窗下的矮幾看書,雨點打在船篷頂上的聲音震耳欲聾,一時也靜不下心來,轉頭看六兒,她從未坐過船,自登船那日起就暈得厲害,直吐出膽汁來,如今也不用她服侍,只叫了兩個小丫頭伺候她,有時毋望也要替她端茶倒水,盡心照料之下,這兩日略好了些,只是人還是懨懨的。

外頭一個婆子打著蠟油紙傘從碼頭上跑來,也不進船艙,只隔著簾子道,“姑娘,三老爺說連日不曾歇過,想姑娘也累了,這雨恐怕要下兩日,這兩日且在這湘妃渡泊著,姑娘和六兒姑娘等雨小了些也可上岸走走,前面就有個小集,吃喝俱有的,三老爺先探酒肆去了,姑娘若想換陸地上住兩晚也使得。”

毋望看那婆子淋得襦裙盡濕,便道,“周媽媽,你且進來再說吧,仔細受了涼。”

周婆子笑道,“謝姑娘的體恤,我們做下人的泥裏水裏慣了,不礙的,進來了沒得弄濕了艙,姑娘先歇一會子,晌午的飯食已經叫店子裏備了,稍後便送來的。”

毋望道,“知道了,你去吧。”

周婆子唱了個萬福,又回岸上去了。六兒聽她走了,支起身子噘嘴道,“那周婆子可是在說我?什麽‘泥裏水裏慣了的’,她分明在說我嬌貴嘛。”

毋望笑道,“你好好將養著吧,那麽多心眼子做什麽!”又透過窗往外看,雀兒蛋大小的雨點打在水面上,激起的水珠子有半尺余高,天陰沉沉的,風也大,船搖搖晃晃的,毋望心都提起來了,生怕再一陣風刮來,船便要翻了。

這時謝誩的親隨帶人擡了一頂油帳的小轎來,上船躬身道,“姑娘上轎吧,咱們到客棧裏歇著,下著雨,水面上濕氣太大,怕姑娘傷了身子。”

仆婦船上的丫鬟婆子穿著蓑衣和鬥笠來給毋望打傘,又另拿了一套雨具給六兒穿上,一群人簇擁著毋望上了小轎,一路往集上的客棧跑,毋望又惦念六兒,掀了窗簾子往外張望,那六兒竟健步如飛,還沖她笑道,“踩在泥地上就是受用。”

一行人到了客棧,謝誩早就在門口候著,見毋望下了轎忙招呼她進來,一面道,“還是岸上好些,風這樣大,在船裏極不穩妥。”又問那隨侍道,“纜繩可拴好?船叫風吹走了可麻煩。”

那隨侍道,“都看過了,拴得很緊,爺放心吧。”

謝誩低頭看了外甥女道,“春兒,客房訂好了,你上去歇息吧,飯菜我使了人送上來。”

毋望點了頭,由丫頭扶了上樓,才走了一半,只聽謝誩驚道,“任千戶,您怎會在此啊?”

毋望回頭看,一個著喪服的中年男子向謝誩抱拳道,“我此番是入蜀,家母過世了,回家服三年的丁憂。”

後頭的話也無心再聽,徑直由小二領著上了二層的上房,換了衣裳歪在榻上,心中嘆道,果然還是陸地上舒服啊!過了會兒漸漸有些犯困,隱隱聽丫鬟道,“姑娘睡了嗎?”

六兒給她搭了條大巾子道,“想是累了,先叫她睡吧,飯過會子再吃不遲。”

毋望勾勾嘴角,便安安穩穩睡了過去。

迷迷糊糊走進一片林子,林中濃霧彌漫,四周空無一人,卻似乎能聽見馬蹄聲與刀劍知聲,心下正疑,霧靄深處走來一人,穿著五福捧壽的大襟袍,背著手言笑晏晏的看著她,她眯眼細看,來人正是裴臻!她一喜,心裏有千言萬語要同他說,待要上前,不知從何處射來一支箭,不偏不倚正中他眉心,血便從那箭羽處汩汩地往外湧,她頓覺心痛難當,失聲大叫起來,腦中只念著:他竟連一句話都未與我說!伸手想去拉他,人卻像落下萬丈深淵一般,恍惚了一陣子,再想去尋他,看見母親站在湖邊,面目猙獰地對她喝道,“孽障,你來做什麽!快回去!”她嚇了一跳,一個激靈醒了過來。

這時六兒在她旁邊道,“總算醒了,姑娘可是魘著了?又是哭又是喊的。”

毋望慢慢坐起來,胸口還悶悶地痛,摸摸臉,濕津津的出了一層薄汗,便啞著嗓子道,“我做了個夢。”

六兒給她凈了臉問道,“是什麽夢?”

毋望起身倒了茶,坐在桌邊順了順氣道,“我夢見裴公子死了,還夢到我母親。”

六兒愣了愣,笑道,“人都說夢是反的,姑娘定是太過掛念裴公子才會做這樣的夢,他那樣一個神通廣大的人如何會死呢。”

他說過生死難測的,莫非此時有危難,抑或真的死了?毋望只顧胡思亂想,頭也鈍痛起來,六兒見她按揉太陽穴,便道,“可是頭疼嗎?睡得時候太長了,過會子都要吃晚飯了。”

這時周婆子隔著門問道,“六兒姑娘,咱們姑娘可曾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