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七 久別遇至親

吃過晚飯,六兒點了曬幹的艾蒿把子薰了蚊子,一家子坐在院子裏納涼。

張氏環顧了四周,道,“這裴公子就是心細,人都走了,還記掛著我們,留了鋪子和這院子,省下了往後租房子的銀錢。”

劉宏搖頭嘆道,“可惜是有了家室的,如若不然,我們姐兒跟了他也是有福的。”

誰道拿錢堆起來的感情便不是真感情呢,有了情方才舍得用錢的,雖媚俗了些,卻也是發自肺腑的,總好過一個窮酸,日日你說“我心裏有你”,卻窮得連吃飯的錢都沒有!只恨他臨走不曾知會她,若人多不好相送,私底下看一眼也使得,如今卻鬧個不告而別,不知是什麽道理!

劉宏擡頭看天上的月亮,想起了過世的兄嫂,心下憋悶了一陣子才道,“哥哥和嫂子不在快九年了,若哥哥那時只拘著,沒判斬立決,到如今也熬出頭了。”

毋望低聲道,“我爹媽死時我們還在牢裏,也不知誰收的斂,過去了那些年,無人祭拜,恐怕墳上荒草萋萋,說不定連墳頭都找不到了。”說著悲涼地哭了出來。

劉宏安慰道,“莫哭了,若將來有機會回應天,四下裏尋訪總是能訪到的。”

六兒忙給毋望擦眼淚,心道,姑娘神仙樣的人物,卻也有這樣悲涼的過往,可見世上之事果然各有造化,今日好,未見得明日好,今日窮,殊不知明日就享盡榮華了也未可知。

張氏喋喋不休責怪劉宏煞風景時,突聞得有人敲鋪子的門,疑道,“這樣晚了還有人買糕餅嗎?”遂與六兒端了油燈進了鋪子裏,又不敢貿然開門,便隔門問道,“是誰?”

外面人道,“請問這裏可是劉於晏家嗎?”

張氏心裏一驚,於晏是劉宏的小字,自發配來此後再沒人知道,外頭的人莫非是應天來的嗎?一面疑惑,一面問道,“你是何人?”

外頭人道,“你可是二嫂子嗎?我是春兒的三舅謝誩,特來尋你們的。”

張氏慌忙卸下排板,月光斜灑進來,門外一人背光站著,身後跟了兩個男仆,五六個婆子丫頭,那一幹人皆向她行了禮,為首的謝誩躬身滿滿做了一揖,哽咽道,“可算找著你們了!”

張氏怔愣著將他們讓進屋,領了一行人穿過甬道往院子裏來,叔侄二人正在說以往的瑣事,見來了一大群人,不由嚇了一跳,待要看清,只聽張氏說道,“沛哥兒他爹,你道是誰來了?是謝家的三爺!”

劉宏站起來,來人已泣不成聲,上前拉住他的手道,“二哥哥,這些年你們受苦了!”

劉宏恍然大悟,原來是毋望的母舅來了,那時因兩家聯著姻,常在一處玩的,後來毋望的父親出了紕漏,他們也連坐發配出去,一別八九年,如今全然認不得了!當下失聲痛哭,兩個緊緊抱在一起。

毋望有些反應不及,她母親娘家姓謝,依稀也記得家裏有幾個舅舅,自家中劇變便沒有來往了。他們那時發配出京正是十一月的天氣,又下著雪,沒有禦寒的衣物,凍得渾身直哆嗦,娘舅家竟無一人前來送行,更無一人與官差打點,因那起子官差未得好處,他們一路上吃盡苦頭險些喪命,現下日子安穩了,他們又為何尋了來?

張氏又引了眾人進堂屋,點了三四根蠟燭,那些仆婦齊在一旁候著,幾個婆子看了毋望暗中抹淚,謝誩也轉頭看她,問道,“這可是我的春兒?”

毋望打量他,四十歲上下,微有些胖,穿著上好的綢衣,面上染了風霜之色,頭發也有些亂,可見是來得極匆忙的。張氏見她傻站著,忙道,“姐兒,那是你親舅舅。”

到底是至親骨肉,毋望正面看了他,嘴裏喚聲舅舅,竟止不住地淚如泉湧,屈膝便要跪下,被謝誩攙住,細看幾眼,顧不得規矩,一把摟進懷裏哭道,“果然是我的春兒,和她母親長得一模一樣!”

甥舅兩又是一通抱頭痛哭,一時間屋內哭作一團,謝誩道,“二哥哥二嫂子把春姐兒撫養得這樣好,真真勞苦功高!往日高皇帝在世時,朝廷上下風聲鶴唳,稍有不慎便是滿門抄斬的大罪,咱們一家老小連上家人丫鬟,統共七八十口人,縱是有心掛念你們也斷不敢來尋,如今說句大不敬的話,總算高皇帝去了,你們也可安然回去了,就算隱姓埋名地置了家宅田地,也好過在這冷落之地待著。”

劉宏道,“高皇帝駕崩是今早才發的皇榜,你怎麽來得這樣快?”

謝誩坐下喝了茶道,“你許是未看皇榜吧,高皇帝是前兒醜時薨的,告示八百裏加急發到外省也需些時間,因我大哥哥在朝裏的,幾日不見皇上臨朝,太醫們也侯在宮裏不出來了,便猜度著大約不好了,稟了家母,老太太早就想春姐兒想得心尖兒疼,即命我帶了人來接你們,路上走了大半個月,到了這裏又不敢大肆聲張,只得挨村的打聽,又花費了五六日,今兒方問著了尋來,可巧訃告也到了,你道是不是老天有眼!”又招呼那些婆子丫頭道,“快來給劉大姑娘見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