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初見裴公子

毋望與德沛是駕著牛車回饅頭村的,車上擺著米面,兩只母雞和兩個大包袱,德沛左手捏個糖人,右手甩著鞭子,一派悠然自得。毋望抱膝在車上坐著,不時翻出繡線瞧,滿心的歡喜。適才路過繡花鋪子買了各色花線和兩個繃子,說起來她的刺繡手藝還是嬸子帶出來的,張氏原是女紅的好手,飛禽走獸,花鳥魚蟲,高山流水,皆無一不通,只因這幾年的顛沛流離才丟了手,如今重拾起來,繡了東西能賣錢的。毋望都打聽好了,那家繡坊還收客人的刺繡,若繡得好,簽了契約,下回的繡料不要銀子只管拿去,只要繡活送來,折了價再扣工本,便是無本的買賣了,豈不比毫無進項強百倍!

至於這牛,毋望想來便覺有些肉疼,花了白花花的五兩,郡裏的大夫都很拿喬,只坐堂不出診,聽說要跑幾十裏路,頭更是搖得似撥浪鼓一般,沒計奈何,毋望開始為買牛還是買騾子糾結不已,騾子便宜牛貴,騾子跑得快牛跑得慢,騾子能拉磨牛能耕田……騾子肉賤牛肉更值錢些,又想起屋子後頭那塊荒地,毋望咬牙切齒一跺腳把牛買下了,還是一頭剛滿兩歲的新牛,倒也不算太虧。

德沛有了牛可高興壞了,摸摸牛頭,拍拍牛臀,撫掌笑道,“可算有了自己的牛,這下不知要省下多少氣力呢!”又打了保票把放牛割草的差使俱攬下了,這才套了車將毋望扶上去,在落日余暉中急急往家趕。

遠遠已能看見村子,炊煙裊裊,犬吠聲聲,一派舒心愜意的田園詩意。

張氏在屋外等了許久,見姐弟二人駕著牛車回來,大大舒了口氣,一面又奇道,“哪裏來的牛?”

德沛大聲道,“自然是買的!”興沖沖將車上東西卸下,將牛拉到涼棚下牽好,又張羅拿蘆葦紮的薕子把兩只雞圈起來,喂了食,還抽了幹草做了只窩,只等著明早好撿蛋。

毋望將剩下的十四兩七錢銀子給了張氏,提了鄭連生給的包袱到叔叔跟前回話,把當珠子的經過種種說了一遍,聽得張氏只顧抽氣兒,“還是春姐兒有見識,虧得到別處問了價,若一氣兒找了鄭連生,豈不白扔了十二兩!”

毋望福身道,“嬸子說得極是,只是也怪不得鄭先生,他又不是掌櫃,做不得主,可惡的是那典當師傅。”

張氏應道,“竟要坑那許多,真真黑了心肝!”

劉宏道,“可曾替我謝過鄭先生?他家裏也不寬裕,竟還想著接濟我。”又長嘆一聲,“當年富貴時賓朋滿天下,殊不知貧賤之交才是真心待你的!”

毋望點頭稱是,瞧著劉宏精神頭仍是不濟,心中十分擔憂,輕聲道,“叔叔明日便去城裏罷,早些治好了腿才是正經,總這樣拖著多早晚才是頭!”

劉宏悶聲道,“看不看還有什麽,不如拿了斧子來自己砍,還省些診金。”

毋望看他煩悶,忙寬慰道,“我今日打聽到一位大夫,卸甲之前在太醫院供職,醫術甚高,或者他有別的法子治叔叔的,不論如何總要試試的。”

劉宏還是搖頭,張氏對毋望無奈道,“這一日勞心勞力也該乏了,你且回去休息吧,我再同他說說。”

毋望道是便退出來,卻見德沛拿草席攤在涼棚前,坐在上頭眼巴巴地看著那頭牛。毋望道,“又出什麽幺蛾子?”

德沛擡眼嘻嘻笑道,“我今晚就睡這裏,怕有人偷牛!明日我找章家哥哥替我搭個好好的牛棚,要有門有鎖的,這樣才能放心。”

這孩子心思甚是縝密,她竟沒想到要防賊,於是贊道,“我家沛哥兒真是長大了!只一條,外頭可涼,仔細凍著。”

德沛道,“我省得。對了,前日文家哥哥問你可是許了人家,後一日便聽見文媽媽和齊媽媽大吵起來,只因齊家的狗咬了文家的雞仔,文媽媽便夾槍帶棍地罵,後來我隱隱聽得齊媽媽說什麽俊哥兒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毋望吃了一驚,猛想起了文俊那張憨實又不太憨實,斯文又不太斯文的臉,頓時腦中嗡嗡作響。她撫了撫胸斥道,“你一個男孩兒家的說什麽家長裏短!看好你的牛罷,過兩日買對鵝回來,若有生人便會叫的!”

德沛面上一紅,悶聲應是。

毋望回到房裏倒在床上,看著石青色的帳頂愣愣出神,她八歲那年與叔叔一家發配到此地時,頭一個認識的就是文俊,文俊的爹是當地的裏正,要落戶必然得找他,那時文俊十一歲,下了學坐在院子裏吟詩,什麽“閑來無妄想,靜裏多情況”,又是什麽“亂紛紛世事不欲聽,倒大來耳根清凈”,一雙眼睛卻總往門外瞅,突地看到毋望,立時扔了聖賢書跑來只顧與她搭訕,那時毋望剛沒了爹媽沒了家,哪裏有心思聽他胡扯,只覺得耳邊聒噪,便不客氣道,“你可知與人方便,救人危患,休趨富漢欺窮漢?你自去讀書,我們不是來找你的,莫要盤根問底!”誰知就這一句,那文俊便整糾纏了她四年,每日學堂裏歸來只顧追在她後頭跑,究其根底大概是文俊認識的女孩兒大抵不識字,毋望的出口成章令他大大的刮目相看,更要緊的是她說的那句他竟不知出處,著實比他還高明些。他爹爹和老師平日教導他要多多結交良師益友,於是乎,他更是巴巴的送上門討嫌,直到他考童試未過,他爹一怒將他禁了足,毋望的世界才清凈了一二年。方才猛不丁聽德沛提起他,真是唬了她一大跳,這閻王怎又打聽起她來,莫不是不安什麽好心?……苦悶了一會子,眼皮子開始打架,翻個身抱著被子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