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九龍塘

方嵐曾經無數次回憶起畢業前的那段時間。

她和幼卿十年相伴終於相戀,原以為按部就班走下去,等時機成熟再告知父母,就可以過上平靜美好的生活。

可是命運這個折磨人的小玩意,似乎格外喜歡讓美好在怒放中被致命一擊。

大三那年,陸叔叔車禍身亡。他們連夜趕回家奔喪。

喪事全程,幼卿一滴眼淚都沒有掉。

方嵐心驚膽戰陪在一旁,看著他強撐著甚至是有些亢奮地司法鑒定走流程,再跑前跑後地操辦喪事,進退得體有條不紊,和車禍一方虛與委蛇據理力爭,再去挨個部門點卯,直到塵埃落定,塵歸塵土歸土。

她母親和陸叔叔同校的老師前來吊唁,人人都要誇他一句能幹。

可她卻眼睜睜看著他瘦削下來,十天喪假結束兩人返校,他送她回宿舍與她在宿舍樓下道別。

她上樓之後,還趴在窗台上看了他許久,只覺得他轉身離去的背影已是形銷骨立。

返程之前的晚上,他一人坐在空蕩蕩的客廳裏,沒有開燈。

她睡不著,在床上翻來覆去直到淩晨,披衣起身來到客廳,坐在他的身邊。

幼卿知道是她,卻沒有擡頭。兩人緊貼著坐,卻並沒有從彼此身上萃取半分溫度。

這一段沉默,像是生命中最難捱的十分鐘。

還是方嵐先頂不住開口: “真的要回去嗎?”

不回去的話,休學一學期也可以。學校裏也不是沒有過這樣的先例。

幼卿擡眼瞥了她,半晌沒說話。

沒了父親,他的家已經沒有了。不回學校,難道還留在這裏和繼母住在一起?

方嵐像是知道他的想法,咬著下唇直到嘴唇泛白:“我可以陪你一起。”

幼卿輕笑一聲,搖了頭,沒回答她,反而擡起左手,掌心橫豎掌紋錯布,顯得有些雜亂無章:“我不怪你,我誰都不怪。要說怪,我只怪我媽。”

他自嘲似的說:“聽說幼這個字,每一個筆畫都曲折,沒有一筆橫平豎直。我的命不好,總想怪她非要給我取這樣的名字。”

方嵐嘴唇囁喏,卻不知如何安慰他,半晌才說:“可我喜歡。”

在愛人面前,再伶牙例齒的姑娘也笨嘴拙舌。

他卻笑笑,沒有說話。

兩人回了學校,日子仿佛還像以前一樣照舊過。可是細微處總有些差別,讓方嵐仿佛走在刀尖坐臥難安。

都說在感情裏,誰先動心算誰輸。

方嵐想,這句話說得真對。

從來也不看誰比誰沒誰比誰更有資源,她手裏握著大把賭注,卻覺得自己在這段感情裏卑微到了極點,不安全感如影隨形。

信得過他人品,可是信不過他感情。

前兩年的相處,雖說他冷靜自持彬彬有禮,但總偶爾有些花前月下的親密。

可是自陸叔叔出事之後,他待她溫情更甚,可是激情卻像滴進大海的雨滴,泯滅得一無所蹤。

曰子久了,她情不自禁有些絕望。

感情若是相互,情到濃時他又怎會不想要她?

頂著情侶的名頭,可過得卻像兄妹一樣守禮質樸,既然這樣,她當初拼了命的那一場表白,又算是什麽?

大學最後一年,兩人第一次有了大爭執。

她找工作簽在了廣州的一家會計事務所,待遇豐厚老板和善,在大環境一年差過一年的現在,在應屆大學女生求職難度遠超男生的現在,這樣一份工作已經很難得。簽三方之前她和幼卿說清,他一言未發,方嵐還當他找工作也會跟著她來。

哪知臨到畢業,他卻告訴她他簽去了深圳的一家軟件企業。

穗深兩地相距雖不算遠,但好歹也是異地戀。

他做IT以時間換薪酬,以後兩人相見還能有多少機會?

幼卿很無奈,溫聲勸她:“我們十四年的時間,生命中幾乎沒有別人,都是彼此。以前讀大學的時候怕你年齡小吃虧,總想替方阿姨看著你。可現在我們都成人了,你不覺得,也是時候睜開眼睛來看看更大的世界?”

有一個青梅竹馬的戀人兼最好的朋友,她十幾年的時間幾乎都圍繞著他來過,哪裏有社交和交友的時間?

大學四年的同專業同學基本都是點頭之交,唯有同宿舍的阿玲還勉強算得上說得上話的好友。

她低垂下頭,面上裝得大度,心裏卻一直不寒而栗:他到底是想她看看更大的世界,還是想他自己看看更大的世界呢?甚至,他到底是想看看更大的世界,還是離開了她之後可以認識更多的人呢?

她從十四歲少女心事初現,就一直喜歡他,喜歡了他這麽多年。

可為什麽直到今天,還是沒有安全感?

畢業前夕,身邊的小情侶紛紛趕在入職前攜手旅行,阿玲也不意外。

方嵐還很奇怪,問她:“你回家考公務員,他去上海讀研究生,不是說好和平分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