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蕭山盟在二十年後,才了解到錦書父親涉案的細節,其曲折離奇、驚心動魄的程度遠遠超過他的想象,不知道當年十幾歲的錦書,是怎樣承受那份可以把人碾成齏粉的重壓,又怎樣義無反顧地從張柏山手中接過追捕黑毛的接力棒。

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結果:“你終於還是捉到了黑毛?”

錦書笑了,顏如春花,牙如白玉,掩不住的得意:“從我第一次登七嬸的門,到捉住黑毛,整整十七年。這麽多年,如果用心去暖一塊石頭,說不定都能孵出蛋來。那年春節,我和七嬸一起包完餃子,等鍋裏水燒開的時候,七嬸忽然嘆口氣,對我‘說’,她不知道黑毛欠了我家多少,她也不想知道。她這些年把我當親女兒一樣對待,和黑毛兩個過過秤,分不出哪頭輕哪頭重。她知道黑毛罪大惡極,欠人家的不能總賴著不還,不然下輩子做人,還要繼續還債。她想通了,把黑毛交給我。”

蕭山盟還沒從震驚中解脫出來:“難道七嬸一直都知道黑毛在哪裏?那她不是成了……”他不忍心責怪七嬸,沒把“包庇犯”三個字說出來。

錦書說:“哪有的事。七嬸對我‘說’,她不知道黑毛躲在哪裏,也不知道他什麽時候會回家來。但黑毛是個大孝子,有一種情況他是非回來不可的,哪怕天上下刀子,哪怕家門口布著地雷陣,他都會想法子回來看看——那就是七嬸出殯的時候。”

蕭山盟明白了:“原來七嬸想布一個局,讓黑毛上套。”錦書端起已喝空的咖啡杯做樣子喝了一口,透著豪氣,有點古人“當浮一大白”的意思,說:“就是這個辦法。七嬸要裝死,讓黑毛回來送她最後一程,到時候喬裝的刑警就可以把他生擒活捉。”

蕭山盟擔心地說:“這辦法倒是好,可黑毛就那麽容易上鉤?他一躲就是二十來年,公安都找不到他,可見是個厲害角色。難道他就想不到這是個圈套?”

錦書說:“七嬸也考慮到這一層。她‘說’,這計劃用不著多周密,黑毛是大孝子,老娘死了,他就算明知道有來無回也必須來送一程。退一步講,他即使懷疑這是個圈套,那也是七嬸的意思,他該明白,這是七嬸讓他投案自首,給受害人一個交代。你可能很難想象,一個惡貫滿盈的罪犯,竟然這樣孝順,對母親言聽計從。人性的復雜和缺乏邏輯,我到現在也琢磨不透。”

蕭山盟深有同感地點頭:“所以黑毛就這樣自投羅網?”

錦書說:“還是費了一番力氣。七嬸為演得逼真,‘去世前’把救護車叫到家裏,醫護人員事先得到公安通知,都配合她演戲,弄得動靜很大,讓左鄰右舍以為她真的突發疾病過世了。家裏布置了靈堂,還請了和尚做法事。這都是七嬸的主意。我在第二天守夜的時候,親眼見到黑毛在自家房頂上被抓獲。他確實是個厲害角色,警方出動了二十幾名便衣,四條警犬,把他團團包圍,他才束手就擒。那時候是淩晨兩點多,警燈把黑夜照得亮如白晝,黑毛被按倒在地上時,吼得像野獸一樣淒厲。”她回憶起那天晚上的抓捕現場,仍無比激動,二十年的等待一旦成真,她當時心情激蕩得幾乎昏厥。

蕭山盟又驚又喜,禁不住淚濕雙眶。他低下頭,用紙巾沾去眼角的淚水,自嘲地說:“人到中年以後,身體機能下降,只有淚腺越來越發達。”又說,“黑毛後來都如實交代了嗎?”

蕭山盟低頭擦淚的瞬間,錦書瞥見他鬢角的幾根白發在燈光照耀下格外醒目,忽然有些傷感,微微側過頭去,說:“他開始還硬扛著,直到七嬸出現,他才情緒崩潰,大喊大叫,說七嬸不該騙他。七嬸只和他‘說’了一句話,‘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就走了。黑毛痛哭了一陣,就開始交代,桃源、豐義和楚原的幾起案子都是他做的。預審員亮出七嬸給你的那塊血玉,他承認是他從一名受害人身上扯下來的。他還說,他在楚原做過那起案子後,沒有馬上離開,而是躲在公園的暗處觀察,我爸對被害人施救,卻被被害人的未婚夫往死裏打,又被警方戴上手銬,整個過程他都看在眼裏。黑毛說他從小就沒有爸爸,媽媽又聾又啞,娘兒倆幾乎天天被人欺負,他恨透了社會,做夢都想報復社會,別人越倒黴,他就越開心。他做了一輩子壞事,但七嬸讓他投案,是他的大限到了,他痛痛快快地全盤交代,只求一死。”

蕭山盟越聽越覺得淒慘,輕輕搖頭,不知道該說些什麽。胸口像壓了一塊大石頭,說不出的郁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