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黑毛認罪後,當時已轉成法醫的錦書取出精心保存的那名女性受害人的衣物,上面還殘留著兇手的精斑,年深日久,淡淡的痕跡幾乎已辨認不出。經DNA比對,確認黑毛就是真兇。鐵證如山。天網恢恢。

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後,錦書把黑毛的死刑判決書在雲長秋墓前焚化,長跪不起,痛哭失聲。

黑毛在被押赴刑場的前一天晚上,提出要見見錦書。

黑毛已經是快五十歲的中年人了,多年的逃亡生涯,讓他顯得比同齡人更加蒼老。黑黢黢的臉上布滿刀刻一樣的皺紋,頭發灰白幹枯,亂蓬蓬的堆作一團。但他的筋骨仍然強壯,低垂的眼神偶爾一閃,放射出野獸般桀驁的光芒。

他盯著錦書的臉看了好久,才說:“這麽些年,你替我照顧我媽,我一直想跟你說聲謝謝。”他的口齒不清楚,甕聲甕氣的,像是從胸膛裏發出的聲音。

錦書並不情願來見他。她對這個半人半獸的怪物既憎恨又厭惡。她不想和他說話,也不想看見他的臉,她怕他以後會出現在她的噩夢裏。可他是七嬸唯一的兒子,即將走到生命盡頭,最後提出見見她的願望,於情於理,她都沒法拒絕。

她撇撇嘴角,沒言語。

黑毛倒不計較她的態度,吐出一口濁氣,自說自話:“你從前沒見過我,我可見過你好幾次,我也知道你爸是誰,你來照顧我媽的目的是什麽。我有的是機會順手把你除掉,比碾死個螞蟻還容易。”

錦書知道他沒說大話,回想起在七嬸家的那些日子,雖然娘兒倆其樂融融,其實她時時刻刻都有危險,禁不住後怕,出了一身冷汗。她終於開口:“你為什麽沒殺我?”

黑毛咽口唾沫,喉嚨裏咕嚕一聲,呼呼呵呵地怪笑:“你是我媽的幹閨女,我的幹妹子,我下不去手。明天我就要上刑場吃槍子,二十多年前就想到早晚會有這一天,我不怕,就擔心一件事,往後老娘孤零零一個人,百年後沒人給她養老送終。”

錦書冷笑說:“七嬸壓根兒就沒指望你養老送終。你活著的時候壞事做絕,從沒在她身邊盡孝,卻專門給她添麻煩,讓她在人前擡不起頭來,現在快死了,說這些話有什麽意思?”

黑毛被錦書甩幾句狠話,居然有點兒不好意思,不接話,呼呼呵呵地怪笑。

錦書說:“我起初接觸七嬸,目的就是把你從地底下翻出來,送進大牢裏去。後來我娘倆兒越處感情越深,和親母女也沒什麽分別。你放心,我的任務雖然完成了,但是以後我還會一如既往地照顧七嬸,像對親媽一樣待她。”她想七嬸是黑毛在這個世界上的唯一掛念,雖然他作惡多端,但是明天就要死了,不能讓他走得不安心,就跟他說了幾句心裏話。

黑毛很感動的樣子,貌似眼圈紅了。忽然雙膝跪倒,沉重的腳鐐子在地面上拖得嘩啦啦地響,他不說話,砰砰砰地給錦書磕響頭。

錦書跳起來,閃到一邊:“七嬸是我媽,照顧她是天經地義,輪不到你謝我。”

黑毛的嗓子裏像含著一個核桃,聲音含糊不清:“有你這句話,我今晚上就能睡個囫圇覺。”

錦書說:“你叫我來,不就是為了聽這句話嗎?現在你聽到了,我該走了。”她實在不願意和他多說一句話,看也不看他,起身就走。

黑毛從地上爬起來,雙手扶住鐵柵欄,沖著錦書的背影很真誠地說:“要不是因為你,他們一輩子也抓不到我。我從來沒佩服過什麽人,就佩服你。”

錦書一怔,站立兩秒鐘,終於沒有回頭,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