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李曼在五年前臨終彌留之際,因病痛折磨,瘦得脫了相,兩腮深陷,顴骨突起,眼睛大而空洞,身體虛弱不堪。但她的思路仍然清晰,一生際遇一幕幕在腦海裏回放,卻好像總有什麽心事未了,讓她不肯撒手離去。

那天黃昏,她躺在病床上,勉強喝了兩口雞湯,臉上現出幾分血色,也似乎有了些力氣,竟打起精神和蕭山盟長談近半個小時,內容全是關於雲錦書。

李曼握著他的手,渾濁的眼中掛著兩滴晶瑩的淚:“媽知道你心裏苦,一直沒忘了錦書。現在也三十好幾了,還離了婚,一個人帶著諒諒,不容易。錦書是個好孩子,媽這兩年才慢慢想明白,也許她才是你的良配,當年媽非要把你們拆開,是媽錯了。”

蕭山盟見李曼形銷骨立,說話時氣息不濟,不忍心聽她懺悔,便說:“媽,我知道了,您歇著吧。婚姻大事說到底是一個緣字,我和她緣分沒到,不怪別人。”

其實蕭山盟因為錦書的事,多年來一直對李曼耿耿於懷,似乎母子情誼都有了嫌隙。可是現在李曼病重彌留,他心裏酸楚,不想糾纏往事。

李曼喘著氣說:“這件事是你心裏的一個結……讓媽說完,不然媽死了也不閉眼。媽起初贊成你和錦書好,背後跟你爸誇你有眼光,找了個又漂亮又重感情的女朋友。尤其……是她那時以為你是聾啞人,也沒嫌棄,還願意跟著你,這份情意可了不起,一萬個女孩子裏也找不出一個這樣的來……”她說累了,閉上眼睛,喘一會兒氣,又說,“媽後來看走眼了,撮合你和百合,是媽的錯……媽一時糊塗,貪圖百合的家境好,以為對你以後的發展有幫助……哪想到你們的日子會過成這樣。找對象,還是要把人品放在第一位。

“雖然你不說,媽知道你這些年一直都在怪媽的心眼小、不容人……怎麽說呢,每個人都有死穴,錦書父親犯的事,就是媽的死穴。我這些日子病得越來越重,腦子反而清亮了,漸漸想明白,可能那時候我太鉆牛角尖了……如果能換個角度想想,也許你們的一生都會不一樣。

“媽要走了,這輩子除了這件事,沒有別的遺憾。你爸疼了我一輩子,啥事都讓著我,他看著像個沒主意的人,其實……心裏比誰都明白,他把我寵壞了。跟他過一輩子,媽知足……你呢,更不用說,有事業,有擔當,是個堂堂正正的男子漢……媽沒有什麽放心不下的。

“以後你要是有機會見到錦書,替我跟她說一句對不起。”

她顫巍巍地伸出手,要撫摸蕭山盟的面頰,他忙湊過去,把她的雙手按在自己臉上。她的手瘦骨嶙峋,幹硬冰冷。

她終於露出微笑。

當天晚上,她和蕭逸在病房裏嘁嘁喳喳了好久,直到累得扛不住,才沉沉睡去。沒有人知道他們說了些什麽,只知道她入睡時帶著心滿意足的笑容,原本蠟黃的臉上,竟然惹上一抹少女般動人的粉紅色。

她再也沒有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