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高宗趙構·此花幽獨 第八節 疏影(第2/3頁)

堂東有座萬歲橋,長六丈余,是以玉石砌成,精工雕鏤闌檻,瑩徹可愛。而橋中心有一新羅白欏木蓋造的四面亭,凈白雅潔,與玉橋相映生輝。

亭內坐著一宮妝美人,見趙構、趙昚已入座,便也輕款起身,悠悠移步朝香遠堂走來。長裙廣袖,她穿著艷紅的衣裳,寬幅披帛長長地流曳於玉橋之上,似兩縷霞光雲端拂過。

她乘著風中樂音,以輕盈姿態入內,露於紅袖之下的手中持著一支白玉笙,仿佛九天玄女自千葉白蓮裝點的素色背景中破卷而出。

她朝趙構父子及太上皇後與皇後一一見禮,禮畢趙構賜她坐,外間樂聲止,趙構便命她獨吹白玉笙《霓裳羽衣曲》中序,她從容吹來,果然婉轉綺麗,比之教坊樂音又另蘊一絲清貴出塵之意。

此情此景似曾相識,雖然這美人應是趙構新納的,趙昚以前沒見過。他不免多看了幾眼,伴坐在他身邊的謝皇後留意到,便含笑低聲對他道:“太上這位娘子很面善,想是與人相似之故罷。”

“是麽?”趙昚淡淡輕問:“與誰相似?”

謝皇後道:“她蓮步纖足,似大劉娘子,而嬌俏玲瓏的模樣和這音律技法,又像極了小劉娘子。”

趙昚聞之一笑:“不錯。”

美人一曲奏罷,趙昚起身執玉杯奉太上皇及太上皇後酒,並代太上皇以壘金嵌寶注碗與杯盤等物賜吹笙美人。

再行兩盞酒後,侍宴官曾覿填成一闋《壺中天慢》,寫好恭呈太上皇。趙構接過,見其詞雲:“素飆漾碧,看天衢穩送,一輪明月。翠水瀛壺人不到,比似世間秋別。玉手瑤笙,一時同色,小按《霓裳》疊。天津橋上,有人偷記新闋。 當日誰幻銀橋,阿瞞兒戲,一笑成癡絕。肯信群仙高宴處,移下水晶宮闕。雲海塵清,山河影滿,桂冷吹香雪。何勞玉斧,金甌千古無缺。”

趙構閱後面露笑意,道:“從來月詞,不曾用‘金甌’事,可謂新奇。”遂賜曾覿金束帶、紫番羅、水晶注碗一副,再命人揚聲誦讀此詞。而趙昚卻趁這君臣二人對答間悄然離席,獨自走出香遠堂。

趙構又與曾覿聊了片刻才發現趙昚已不在堂內,尋個內侍一問,得到的答案是:“官家在龍池畔看宮人放一點紅。”

笑容微滯,趙構一時無言,內侍躬身問:“太上要臣去請官家歸來麽?”

趙構一擺手,道:“我也去看看。”

羊皮小水燈載著一點紅色光暈漂浮於水天之間,數以千萬計,趙昚一人站立於萬歲橋下,形單影只。

一樣的水般月色,一樣的星火如繁星,一樣的寥落人獨立,惟時不是當時,人亦不是那人。

瞬了瞬渾濁的雙目,趙構只身走去,問趙昚:“官家也來放水燈?”

趙昚轉身,淺笑應道:“不是。適才酒飲多了,覺著略有些燥熱,故此出來透透氣。”

趙構亦不再細問,換了個話題:“你幾時出來的?可曾聽到曾覿作的月詞?倒算是一闋佳作。”

趙昚垂目道:“彼時頭暈目眩,未曾留意,父皇恕罪。此詞既得父皇稱贊,必是佳作,一會兒臣也賞曾覿些什物。”

趙構點了點頭。忽然發現趙昚手中竟握有一女子用的團扇,不由訝異,問:“何以官家亦用女子團扇?”

趙昚凝視手中團扇,答道:“這扇是故人遺物,每逢中秋,我都會帶在身邊。”

趙構便笑笑:“官家亦是個長情之人。那故人是誰?郭皇後還是夏皇後?”

趙昚先後立過三位皇後,原配郭氏與繼後夏氏均已逝世,如今的謝皇後與夏氏一樣,原是太上皇後吳氏的侍女,被賜給趙昚後逐步進階,淳熙三年入主中宮。

趙構知他一向重情義,與兩位故後伉儷情深,見他中秋持舊扇沉思,便猜他必是在思念那二人。

沉吟良久,趙昚最終還是給了父親一個意外的回答。“都不是,”他清楚鎮定地說:“是姑姑。”

趙構默然。與趙昚相視半晌後,他們幾乎同時又都緩緩轉目以觀水面星火,恰如多年前,他們各自靜守於相異的方向,卻一齊看著那冷寂女子在池邊放落她無焰的心燈。

這時天際有陰雲掩過,蔽了半面滿月,那半月映入水中,在粼粼波光中浮沉漾動,夜風漸盛,月影也有了支離破碎的勢態。趙昚在心裏嘆了口氣。他很想,但是他永遠不會對趙構說,他聽見了曾覿的詞,可他並不認為金甌千古無缺。

最後,是趙構出聲嘆息。他問趙昚:“可否借團扇與我一觀?”

趙昚雙手將扇呈給他。趙構接過反復細看一番,也不再說什麽,持扇緩步離去。

趙昚本想追問父皇何時歸還,然雙唇只微微動了動,終究沒說出口。目送父親遠去,驀地注意到,垂頭走著的他步態遲緩,身影已有佝僂的趨勢,在這剛被譽為無缺金甌的秋月清輝下,他顯得空前地蒼老和衰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