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高宗趙構·此花幽獨 第六節 殘陽

趙瑗離開兩個時辰後,數位內侍進入獄中,一言不發地將柔福攙進一頂青色小轎內,就著無邊夜色,經由皇宮後某處不起眼的小門,把柔福送入一個苔痕上階綠的僻靜院落。

臨近黃昏時,趙構獨自步入此地。啟開吱呀作聲的門,紫金光線探進那幽閉的空間,纖細塵埃在起初的光柱中飛舞,室內背景暗啞,他看見柔福端坐於其間深處,一如南歸那日,她有憔悴而美麗的容顏。

見他進來,她閑閑托起桌上茶杯,飲去其中無色的水,再朝他微笑:“終於我等到你。”

只有他與她兩人的天地,他仿佛自外歸來,而她說她在等他,溫暖地平淡著的場景,但一切真好。趙構不由亦朝她柔和地笑,不無憐惜地說:“抱歉,這次嚇著了你。”

她卻搖搖頭,帶著她雲淡風輕的笑容,說:“我早知道,終有一日我會死在你擲鎩!?

這話的意思不襯她的神情,也出乎他意料。適才的愉悅一掃而凈,趙構的容色立即冷去,微側目:“你這樣認為?”

“常惹官家煩惱的人是不長命的,我活到今日已屬異數。”柔福上揚的唇角帶來的不是友善的訊號,“你已殺了嶽飛,何妨再多殺我一個。”

他怫然警告她:“別提這個逆賊。”

“逆?他逆在哪裏?他不是謀逆,逆的不過是你的意。”柔福呵呵一笑,“你不喜歡他整天嚷嚷著要迎回二帝;你不喜歡他絮絮叨叨地勸你立儲;更不喜歡他領軍抗金所獲的聲威……”

“住嘴!”趙構厲聲喝止,盯著她徐徐道:“我最不喜歡的,是你自以為是妄議政事的模樣。”

柔福惻然,感慨地看他,聲音和緩下來:“你知道麽?其實,我根本不喜歡去議論那些汙濁的政事,我只是想知道,你為什麽寧肯稱臣納貢也不堅持抗金,恢復中原,帶我回家。”

“回家……”這兩字也聽得趙構有些傷感,他舉目回望無涯的天際,承諾道:“我會北伐的,我會擊退金人,帶你回汴京的,但是你要給我些時間。大宋與金多年征戰,國家滿目瘡痍,民不聊生,現時我們必須議和歇戰以休養生息。莫以為二十五萬兩的貢銀很多,若不停戰,每年花在軍餉軍備上的費用遠不止此數,且將士傷亡慘重,百姓不堪重負,更難長治久安。”

“你真的想回汴京麽?那為什麽又宣布定都於此,忙著興建這裏的皇宮、太廟,按京城的規模整修臨安?”柔福反問,見趙構一時不答,又擺首嘆道:“宋多年抗金,已有勝機,直搗黃龍在望,你卻殺了嶽飛,將這優勢拿去議和。”

“彼時形勢只是略占上風,在短期內要直搗黃龍原是奢望。”仿佛想說服她,趙構竟前所未有地肯就這些禁忌話題與她多說幾句:“本朝祖宗遺訓,以文禦武,不得任武將坐大。靖康以來,各武將權勢大增,不僅將官兵冠以己姓,若不順他意,還每每有擁兵要君之舉。太祖皇帝曾杯酒釋兵權,而這仗若再打下去,武將勢力再漲,我便連舉杯的機會都不會有。嶽飛其人狂傲自大,心存異念。若任其領軍不加管束,即便北伐成功了又怎樣?屆時他勢必會掉轉矛頭軾君篡位。我不能任此事發生,讓大宋江山社稷毀於我手。”

“不,嶽飛並非不忠誠。”柔福漠然反駁,“只是他忠於的是大宋,而不是你這個皇帝。所謂心存異念,無非是對你不夠低眉順目,一心想著要迎回父皇與大哥。你擔心的不僅是他倒戈相向謀反自立,也怕他接回大哥後擁立舊帝,將你從皇位上拉下來。所以,你寧肯重用挾虜勢以要君的小人,議和稱臣,放棄北伐,甘於偏安一隅,獨守半壁江山。”

蘊於目中的怒氣加深了眸色,趙構緩步逼近她。他仍沒對她作出激烈的動作,雖然摁在桌面上的手微微在顫。“挾虜勢以要君?”他最後逮住這句話,冷道:“秦檜沒這能耐,他只是我的一條狗。”

“是呀,他只是你的一條狗。”柔福忽然笑起來:“你是一直在利用他做你想做而不便明著做的事:伐除異己、構陷嶽飛,乃至屈膝迎金使。從你登基的那天起,你想著的就不是迎回二帝、擊敗金人、恢復中原以雪靖康恥,而只是保住自己的皇位,為此不惜清醒地做下一樁樁肮臟事。”

“那你想我怎樣?”趙構霍然拍案怒道:“你要我不顧實力不計後果與金國拼個魚死網破?是,如今我守的只是半壁江山,但若一著不慎,連這半壁江山都保不住,我的家人我的臣民又將再罹一次靖康之難。我為何要迎回二帝?為何要迎回那個在歌舞升平中斷送大宋大好河山的父親,和軟弱無能只會聽朝臣擺布的大哥?再給他們一次機會他們也保護不了大宋,保護不了你,瑗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