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太後韋氏·明妃遺曲 第八節 牽袖

此後幾年,宗賢常往返於雲中、燕京兩處樞密院,有時也去中京大定府,並經常把韋氏帶在身邊。

因韋氏信佛,宗賢允許她去廟宇進香。她在燕京一寺廟中結識了一名法號道凈的僧人,此人是東京陳留人,大觀年間出家為僧,宣和年間因故北上契丹,後契丹為金所滅,他便一直留在了北方。韋氏常去聽他講解經義,一日道凈提起他日前入城布道,偶然見到被囚於燕京的趙佶、趙桓父子,天已經很冷,但他們仍穿著單薄的衣裳,且暗淡破舊,兩人都形容憔悴。

韋氏聽後,想象著趙佶慘狀,心下難過,便拔下頭上金簪遞給道凈,說:“煩請大師將這簪換些銀錢,買幾身衣裳給他們。”

道凈尚未答應,便聽身後有人嘿嘿冷笑,韋氏回頭一看,見是宗賢,頓時又羞又怕,深垂首,等他責罵。

宗賢走來先審視她片刻,再一把奪回簪狠狠地插回她頭上,掏出塊銀子拋給道凈,喝道:“拿去,照夫人吩咐的做!”

韋氏大為驚訝,難以置信地看他。但聽他說:“你還記掛著你那混帳皇帝不是壞事,若跟了我就把他拋到腦後,那就太無情無義了。不過日後再要接濟他須讓我知道,不得瞞我。”

因他這回的大度,韋氏深感慶幸,可以後哪敢真明著接濟趙佶父子,倒是宗賢存了這心,有時會施舍點財物給他們,或讓監守他們的兵卒將領莫過於折磨他們,回來告訴韋氏,以讓她舒心,而韋氏聞後卻少有喜色,倒是常背著宗賢長籲短嘆。

天會六年八月,金主完顏晟命趙佶趙桓前往上京會寧府,著素服跪拜金太祖廟,並朝見金主。那時宗賢也在京中,隨後竟在府中宴請趙佶趙桓,並邀與他相熟的八太子宗雋攜趙佶女柔福帝姬出席。

韋氏不知道何以宗賢會命她出來與眾人相見,躲在屏風後再三遷延,最後被宗賢拉出直面趙佶,她深覺無顏,在多人旁觀下,仿若裸呈於世地羞愧。

席間她不敢看他,亦不敢說話,只盼這如淩遲般的宴會早些結束。可宗賢似有看戲的興致,竟命她再為趙佶唱曲。她哪裏能唱,當著後夫的面為前夫唱曲,莫若立時死去。

然後她聽見趙佶開口,說:“往日都是韋娘子唱曲給我聽,今日讓我為她唱一曲罷,也算將她對我多年情義一並謝過。”

於是,“閑院落淒涼,幾番春暮……天遙地遠,萬水千山,知他故宮何處” ………一曲《燕山亭》聽得滿座宋人淒惻不已,她更心神俱傷,淚落漣漣。

萬萬沒料到,宗賢隨後竟說出這樣的話:“你若還念著他,今日就跟他回去罷。”

她難以相信這話是出自他本意。若他是有意試探,她答應的話,甚至哪怕一點點喜色都足以為她和趙佶惹來大禍。何況,即便他是真想放她走,她又真能回去繼續與趙佶過麽?

本就無寵,現又失節,如今只見一面都無地自容,若以後再日日相對,又如何自處?又聽說他身邊仍有幾位妃嬪,這年春天,邵才人、閆婉容和狄才人還分別為他誕下了新的孩子……

她忽然在心底澀澀地笑。最後,她聽見自己如此回答:“事已至此,豈可回頭?奴家情願繼續跟隨大王,此後半生,不離不棄。”

在宗賢如釋重負的笑聲中她告退,未料卻被柔福喚住。

那個活潑的、勇敢的、明亮得可以灼傷人的柔福。

“皇後娘娘。”柔福竟然如此稱呼她,這個陌生到她幾乎意識不到柔福是在喚她的稱呼。

柔福提醒她,她已被九哥尊為宣和皇後、太上皇後,她是國母。

柔福質問她,蓋天大王既肯讓她回到趙佶身邊,她為何不答應。

柔福警告她,她如今身為國母,行事應以家國為重,切勿貪念一時富貴而折損自己清譽,影響九哥名望,使大宋國君淪為金人笑柄。

柔福的言辭激烈,柔福的目光咄咄逼人,她過來握住韋氏的手,急切地想勸韋氏隨她父皇回去。

像是被燙了一下,韋氏迅速地抽手,朝屏風後奔去。她只想逃離,逃離柔福的逼迫,和柔福想讓她領會的關於家國的責任。

但身後柔福帶著嗚咽聲的倔強的話就此縈繞於心,揮之不去:“她是九哥的母親,九哥的母親豈可主動委身事敵!”

韋氏就此哭了一夜。楊氏陪在她身邊連連嘆氣:“這個柔福帝姬真是太不懂事,根本不明白娘娘的難處,卻在那裏胡言亂語!”

她還是但哭無言。其實,柔福的話能刺傷她,正是因為她自己也很清楚地知道,柔福並不是在胡言亂語。

很不幸地,後來她又在趙妃玉箱的宮中遇見柔福,在她懷著與宗賢的第一個孩子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