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太後韋氏·明妃遺曲 第九節 歸夢

怕見柔福的恐懼,漸成心上越積越深的陰霾。日後再有玉箱的宮人來請韋氏入宮,她必先問柔福在不在,會不會去,若聽到肯定答案,一定會托辭婉拒。某次當玉箱侍女再來相請時,韋氏照例問這問題,這回來的侍女是個心直口快的金國女子,一聽便笑了:“咦?韋夫人也這樣問!我每次去八太子府請他家小夫人,她也必先問韋夫人會不會去……”

顯而易見,柔福也不願見她呢。

她知道柔福鄙視她。柔福在心裏為她設定了一個高貴端莊、母儀天下的國母形象,卻不明白她已心力交瘁、不堪扮演。韋氏勸自己泰然處之,但不知為何,始終放不低柔福的鄙視,此番侍女這寥寥數語,又令她郁郁好些天。

金天會八年,趙妃玉箱以符水冰雪調生人腦進奉金主,東窗事發,玉箱自難逃一死,而完顏晟的盛怒也隨即發泄到一批無辜的宋室女子身上。凡曾與玉箱過從甚密的宋女都被捕來處死,新一輪的血雨腥風又在京中掀起。

當楊氏在外見到仿若靖康之變中的滿城惶亂搜捕景象後,略一打聽,便匆忙趕回府中告訴韋氏此事。

“啊,她竟然如此大膽……”韋氏先是驚嘆玉箱的勇氣,感慨於她多年隱藏、而功虧一簣的復仇計劃,隨即一想楊氏提及的搜捕,臉色頓時大變,顫聲問楊氏:“香奴,他們會不會來捕我?”

未待楊氏回答,門外已穿來喧囂聲。一群兵士破門而入,不由分說地將韋氏拘到宮中。

有宮人告發說,韋氏曾與玉箱於殿內密語,且言且泣。待見了韋氏,完顏晟只掃了一眼,根本不聽她的辯解,便命人將她拖到院中以棒擊殺。

她被縛著手,跪在地上,已哭不出來。閉著眼睛,絕望地等待最後擊在她腦後、將她引向黃泉路的那一棒。

幸而棒落之前,她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誰敢殺她?”

宗賢。他風塵仆仆地從城外趕回,大步流星,直奔韋氏而來,推開準備擊殺她的兵卒,一刀割斷縛她手的繩子,拉起她,疾步走向完顏晟所在的大殿。

見了完顏晟,宗賢也不下跪,但指著韋氏,直問:“郎主為何要殺她?”

完顏晟淡淡說:“趙妃謀逆,株連韋氏,賜死。”

宗賢力爭道:“謀逆之人是宮妃趙氏,而我妻韋氏並非其族屬,為何要受連坐之罪?”

完顏晟道:“韋氏與趙妃素有往來,曾在殿內密語,足見二人是同黨。”

宗賢冷笑:“韋氏入宮,還在趙妃承寵之時,那時與她密語的,不獨韋氏一人,也不獨宋女,郎主後宮那些大金嬪妃,又有幾人從來不曾與趙妃獨處對答過?緣何她們概不追究,偏偏罪及韋氏?何況韋氏性情柔弱,平日謹言慎行,從不敢犯一絲小錯,更遑論謀逆天條!趙妃既已受死,郎主還欲罪及族屬以外人,臣不敢聞命,務請郎主收回成命。”

完顏晟見宗賢怒容滿面,擔心若一意處死韋氏,逼急了他恐有不妥。再看那韋氏只知瑟縮在宗賢身後垂首抹淚,也不像是有膽參與玉箱計劃之人,遂給了宗賢這份面子,揮揮手讓他領她回去。

回到府中,楊氏、邢氏急忙上前相迎,見她無恙,又喜又泣。韋氏亦垂淚對她們感嘆:“虧得嫁了蓋天大王,敢與郎主力爭,若是嫁了別個貴人,我今日哪還有命再見你們!”

也是在這一年,韋氏自宗賢口中聽到柔福南逃的消息。

暗暗在心底長舒了口氣,首先感到的,竟然是如釋重負的感覺。

她走了,以後再也見不到她和她含怒的鄙夷眼神,再也聽不到她所說的尖刻刺耳的話,多麽好。

然後隨之一層層湧上心的,是新的惶恐:她回去了,一定會去找她的九哥。待見了他,她會怎麽說?她會跟其他宋人怎麽說?

故此當後來楊氏告訴她,在城內見到一個酷似柔福的女子時,韋氏喜憂參半,不知該哭該笑,連連問:“那是柔福麽?真是柔福麽?她還沒有逃回去?”

楊氏搖頭:“我問她了,她不是柔福帝姬。她也是汴京人,自幼在乾明寺出家為尼,法號靜善,靖康之變時也被金人掠入軍中,帶到金國。柔福帝姬南歸後八太子不知從何處尋到了她,見她容貌與柔福相似,便帶到府中,不久後又把她送給了大皇子宗磐。但僅過幾天大皇子就厭了她,他家大夫人便把靜善趕出去。現在靜善流落街頭,衣衫襤褸,憔悴病弱,人人見了都欺負,很是可憐。”

“如此……”韋氏沉吟,再吩咐楊氏:“你再去找她,給她些盤纏,讓她去五國城罷。那裏宋人多,想必日子會好過些。”

楊氏笑道:“還是夫人心善,這姑娘不過是長得像帝姬,你就肯幫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