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太後韋氏·明妃遺曲 第七節 宗賢(第2/3頁)

一夜,天又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韋氏在宗賢營中守著他枯坐。本來閉目沉睡的宗賢忽然醒來,睜開眼睛瞧她半天後問:“你是趙佶的什麽老婆?”

韋氏惶惶然站起,琢磨他問題半晌,猜他問的應該是她的品階名號,便垂目輕聲回答:“奴家是道君皇帝的賢妃……韋賢妃。”

他點點頭,還是盯著她看,暫未再說話,她便也沉默著不敢出聲。片刻後,宗賢吩咐說:“唱支曲兒給我聽罷。”

韋氏頗感意外,又不好拒絕,只得問:“大王想聽什麽?”

宗賢道:“你們漢人的曲子我也不懂,你隨意唱。”

韋氏想了想,輕輕坐下,啟口清唱:“簾旌微動,峭寒天氣,龍池冰泮。杏花笑吐香猶淺。又還是、春將半。清歌妙舞從頭按。等芳時開宴。記去年、對著東風,曾許不負鶯花願……”

唱著唱著,不覺微露淺笑,亦有淡淡喜色浮上眉梢。

原來這是趙佶昔日填的一闋《探春令》,寫宮中賞春與飲宴情景。韋氏隨之憶起宣政年間的歌舞升平,生香羅綺。猶記當年初見時,樓外簾旌微動,那人一身華服,姿容炫目,傲立於龍池水邊,看得她心中和暖,渾然忘了那峭寒天氣……

一路含笑地想,直至曲終,目色尚溫柔。又出了許久神,聽宗賢轉側,才陡然意識到身處何地。轉首見宗賢仍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若有所思的樣子,立時大感不安,惟盼能盡快逃離他的注視,遂朝他跪下,低低道:“大王既已大好,請容奴家告退。”

宗賢卻不允,簡潔命道:“你,留下來。”

這“留下來”的意思是分明的了。許久以來擔心的事終於來臨,韋氏憂苦之下也找不到良策脫身,只好故作糊塗,萬望他能開恩放她歸去:“今夜大王已進膳服藥,宜早些歇息,奴家不敢再留此叨擾,請大王讓奴家先回去,明晨一定早來。”

宗賢一哂:“你真要回去?現在?”

韋氏低頭稱是。宗賢倒似不惱不怒,但說:“你聽。”

韋氏先是不解宗賢讓她聽什麽,不過兩人都未再出聲,外界的聲音就逐漸清晰起來。

剛才唱曲時未留意,越下越大的雨已成傾盆之勢,雜以電閃雷鳴的聲音,和……隱隱傳來的,金兵的狂笑聲及女子的哭喊聲。

韋氏驚駭之下起身,奔至門邊掀簾朝外看,此刻一道電光閃過,掃落她臉上所有顏色,熾亮的光線下,又一樁令人發指暴行的序幕映入她驚懼的眼。

行軍途中驛館與營帳有限,皆給金軍將領及兵卒住,宋女們平日一般只能找個角落露天而眠。因這晚下雨,宋女們一個個被淋得難受,便有一些跑到金兵營邊,欲站在檐下略避片刻。這情景令營中金兵色心大起,紛紛出來,抓住那些宋女就往裏拖。

在雨中瑟瑟發抖的女子這才明白雨並非此夜最大的悲劇,她們驚叫、掙紮,或在瓢潑的雨水中漫無目的地狂奔,然最終都逃不過一雙雙粗蠻的手。她們相繼沒入金人的營帳,不久後更淒厲的呼叫又自內傳出。

韋氏右手緊捂住嘴,閉上眼睛不由自主地後退。門簾再度垂下,隔斷外間的景象,才讓她覺得稍微安寧。

“還要回去麽?”宗賢再問。

韋氏未答他,只瑟縮著蹲坐在宗賢房中的一個角落裏,在宗賢下床來拉她的時候,她沒有作任何抗拒。

抵達金上京後,金主賜浴,命她們著金國盛裝覲見,然後金主從中挑選了幾名姿容出眾的王妃納入後宮。韋氏自不在此列,而邢氏因倍受折磨而形容大損,也未中選,故此二人與其余落選宮人都被送往金人專為宋女開設的洗衣院服役。

金從汴京俘虜北上的宗室貴戚女子起初約有三千四百余人,抵燕山後僅存一千九百余人,死亡近半。其余人陸續抵京後也是先由皇室選過,再分賞部分給金軍將帥,被賜給金人的有一千多人,剩下三百余名則送往洗衣院。

宋俘的死亡給韋氏帶來的最後觸動是來自朱皇後。她剛到上京金人就強令她露上體,披羊裘。朱後不堪其辱,回屋後即自縊,雖被人救下,但很快又投水自盡。韋氏聞訊落淚不止,對楊氏道:“她是皇後,尚且如此,我等日後更不能活了!”

楊氏雖也頗感驚憂,卻還是極力勸慰她:“娘娘福大命大,只要懂得愛惜自己,必能等到九殿下前來營救的那天。”

她們所居的洗衣院名為浣衣之地,實與妓院相似,宋女們不僅要為金人漿洗衣服,更要忍受他們的淩辱,十人九娼,名節既喪,身命亦亡。到最後韋氏再見有宋女屍首自院內擡出已無感覺,只漠然低頭使勁洗盆中的衣服。

還是盡量把自己打扮成粗陋老醜的樣子,以躲避金人的注視。但有一天,一位金人還是把她從一群洗衣婦中拉了出來。她擡頭,看見宗賢那熟悉的虬髯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