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太後韋氏·明妃遺曲 第三節 傷春

紹興十二年春,正月壬寅,趙構下詔命建國公瑗出宮就外第。

趙瑗時年十六,在宮外的府邸趙構早為他備好,但自去年入冬起,張婉儀便纏綿病榻,過了年仍不見好,趙瑗憂心如焚,跪請趙構許他繼續照料病母,晚些再出宮。趙構答應,讓他再留居宮中兩月。

張婉儀病得不輕,聽說瑗將離宮別居更是憂傷,病勢日趨沉重。趙瑗每日侍侯於她病榻邊,不敢擅離,到後來見母親情形不妙,更是衣不解帶地晝夜陪護。

嬰茀亦每日都會至張婉儀處探望。某日來時,見張婉儀昏昏沉沉地兀自躺著,而趙瑗疲憊之極,伏於所坐椅子扶手上小寐,面容也是憔悴不堪,便輕嘆了一聲,命人取一件外袍,自己親自為趙瑗蓋上。

趙瑗卻立時驚醒,馬上起身向她行禮。

嬰茀微笑道:“瑗哥事母至孝,中外稱頌。然亦應仔細身體,若因過於勞累也病倒了,你母親看見不知將多傷心,痊愈之期只怕倒會因此延後。”

隨即轉首命宮人:“送建國公回宮歇息。”

趙瑗並不欲走,啟唇想自請留下,嬰茀卻又輕拍他肩,將他止住,壓低聲音和顏道:“這些天你為照顧母親都未去資善堂,可知你爹爹又為你請了兩位先生,天天在那候著等你相見呢。孝順自是應該,但若久不理睬新先生,你爹爹也許會覺你有失尊師之道,雖一定不會說,可心裏必是不悅的。何況你爹爹對你寄望頗深,若見你因家事耽擱了學業,自不免會有些失望。”

她用詞甚斟酌,提及趙構亦只是輕描淡寫,但一聽她這般說,趙構冷峻淡漠的神情便浮上趙瑗心頭,微微一凜,又凝視張婉儀,是去是留,頗感躊躇。

嬰茀知他心憂母親,勸慰道:“你先回宮稍事休息,再去資善堂。只要你爹爹不在,你見過先生便可回來,費不了多少工夫。這裏有我在,瑗哥但可寬心,你娘不會有事。”

趙瑗思忖許久,終於點了點頭。嬰茀便含笑為他加衣整冠,送他出門,看他眼神頗慈愛,宛若張婉儀以往常做的那般。

待到了資善堂,見趙構赫然坐於其中,看到瑗進來,他笑了笑,說:“你終於來了。”

來不及分辨這和顏悅色的話語中是否有隱藏的情緒,趙瑗即低垂著頭走至趙構面前鄭重行禮。

趙構端然受了,再一指兩側,依舊平和地吩咐:“見過你的新先生,樞密院編修官趙衛,大理寺直錢周材。待你出就外第後,他們將入你府中為你授課。”

趙瑗依言向兩位先生一一見禮,又坐下與他們閑談了一個多時辰,待趙構走後才敢回去。趙構自始至終態度溫和平靜,甚至對瑗還屢加贊譽,但瑗起身時察覺,內裏的一層衣衫不知何時已被冷汗浸潤。

回到張婉儀宮,果見嬰茀為母親奉藥進水好不殷勤。又命人端一盆熱水進來,轉側間看見趙瑗,輕聲道:“瑗哥請在外等等,我為你母親擦身。”

趙瑗愕然道:“這種事,婉儀娘娘亦要親為?”

嬰茀頷首,淺笑說:“那些下人手重。”

趙瑗無語退下,口中雖未說什麽,心下卻是萬分感激。

以後幾日,趙瑗不敢輟學,白天會去資善堂讀書,而嬰茀也日日守在張婉儀宮中悉心照料,事事親為,人見皆贊其賢良。

但張婉儀的病卻越發重了,一日瘦過一日,到最後幾乎只剩一把枯骨,連話也無力說。

二月庚午,禦醫宣布已無力回天,張婉儀已值彌留之際。

趙瑗跪於母親床前,恐母親聽見難過,亦不放聲哭,咬著下唇竭力抑制,但眼淚止不住地連串滴落。

嬰茀則坐於床畔,雙手緊握張婉儀之手,一壁飲泣一壁歷數她美德優點,潘賢妃立於一側旁觀,想起這些年與張婉儀相處的情形,略感黯然,不時搖頭嘆息。

張婉儀的手忽然微動,似想自嬰茀掌中抽出,雙唇也輕顫,喉中發出模糊的、單音節的聲音,依稀能辨出是“瑗”。

趙瑗忙靠近,問:“娘,我在這裏。”

張婉儀輕撫他面龐,徐緩地,勉強睜目想看他,未及看清,兩行清淚卻已先流下。

“瑗,瑗……”現時她所有的精神僅可供她喚出愛子的名字,欲再說什麽,已力不從心。

“張姐姐無須擔心,嬰茀會為你照顧瑗。”嬰茀再次捉住她手,握著,俯身,以便讓她聽得更清楚,目光誠摯:“日後我必將瑗視同己出,讓他與璩同處,決不偏心,雖有一食亦必均之。”

張婉儀似很激動,胸口起伏不定,渾身發顫,像是要喘氣又喘不出來,最後猛地睜大眼睛盯著嬰茀,吐出一字:“你……”隨即一切靜止,一縷魂魄未待這一語終結便消散於二月庚午漸深的暝色中。